第43章 第43章

休莱巴看了一眼女儿，眼里的兴奋和激动无处不在，她抖着手利索地关上窗户，将毛线踢到一边，打开自己的衣柜翻倒起衣服。

        茉莉抱胸坐在床边，脸上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也有一丝丝当初断绝交情的后悔：“妈妈，真想不到亚摩的家人竟然来接她了，她要过上好日子了，哎哟你扔我干什么，又不是来接你，你都可以做亚摩的奶奶啦！”

        休莱巴利索地换上她最有面子的平平整整的衣裙，只是在柜里太久，折痕太深，用力地抚平也无济于事，接着她拿出一年穿不了一次的牛皮鞋子，“你懂什么，那一定是个有钱人，不然亚芙拉为什么要骗他，说皮特蒙才是他们家儿子，这年头男孩子可真值钱了！“

        休莱巴阴阳怪气地说：”听到了吗，听到了吗——要很多钱才能把亚摩交给他们——”

        她瞳孔发大，鼻子喷气，凑近她的宝贝女儿，用力地抱住她亲了一口。

        “我只要说出比约什少一点，少一点的钱财，就让那个绅士领走亚摩！”休莱巴走出门，然后突然转回身，对茉莉用力地说，“我们，要发大财了！”

        休莱巴止不住地咧开嘴角：“而原本可以随着亚摩享受富贵的亚芙拉……哈哈，约什和我们都离不开她，这么一个恶毒、奸险的女人，她就该陪着我们一起，和这个城镇一起腐烂！”

        茉莉摇摇头，怜悯地看着妈妈，不忘在上头浇上一把热滚滚的油：“哦，你该多要点，我们今年的新衣服就有着落了。”

        休莱巴已经冲了出去，去追那个离开了的陌生男人，当然，就算走远了也没什么关系，她认识这里的所有人！没人能像她一样快速找到如此明显的镇外人！

        这个排斥外人的城镇，她敢打赌，没了她的帮助，这个男人即使是个上等人也会在这里举步维艰，困难重重——而这一切，都会因为他的慷慨而轻易化解。

        亚摩重重地摔在了屋顶上，她的位置偏了一些，原本作坊上面铺了很多干草，但是她的动作太快了，脚踝磕在了屋檐边，大概是轻微扭了，她仍然爬起来飞快地继续往下跳。

        很惨烈的，以至于她忘记房屋的主人正看着她往下跳楼，还差点被吓得去死。

        小巷口的孤儿约翰着急地朝她招手，亚摩一瘸一拐地走着，搂住男孩的脖子，两人飞快地消失在垃圾堆一样的巷子尽头。

        “你该快点……”

        亚摩掏出自己口袋的钱币，两人都失望地叹口气，亚摩看着外面说：“我再去偷点。”

        约翰皱着眉头，他左右看了看，低声说：“不可以，苏珊说不可以再偷东西。”

        “那么我该学苏珊去卖，知道什么是卖吗？”

        约翰闭上嘴巴瞪着亚摩，他被这句话伤害了，眼里不一会儿含着泪水：“她不是自愿的，她没办法，你知道的。”

        亚摩用力地扯着自己的帽子：“好了，我不该说这个。”

        约翰看着亚摩松开手，于是低头去看地面，他的视线落在亚摩的鞋面上：“你的脚没受伤？”

        亚摩不在意地跺跺脚摆手：“不疼，不用在意。”

        两人七拐八拐地绕道而走，他们穿过镇上最繁华的一条街道，另一侧就是更贫穷的地界，约翰却拉着亚摩钻到一家店铺的后院，那里有个年轻人正在不耐烦地等着。他穿着肮脏的白衣，手里还夹着很短的烟蒂，时不时用脚去踢台阶。

        亚摩拉住约翰说：“你疯了吗，那是给苏珊买药的。”她闭上嘴巴，看着年轻人走前来。

        约翰将几枚铜币连同亚摩偷的两枚一起交给年轻人，年轻人掂量着，看着那块金属发出暗沉的声响，不以为然地说：“这价钱可买不到奶油蛋糕。”

        约翰太矮了，他还是个男孩，只能仰着脑袋斜视着年轻人，一副大人模样地说：“那就最便宜的。”

        “便宜的也没有。”年轻人顺道看了亚摩，然后视线停在亚摩身上。

        亚摩眯起眼睛，看着年轻人舍不得将烟头屁股扔掉放在手里来回把弄，故作为难，她怒了，但发脾气可达不到目的。她压抑着心中徒生的怒火，去看了一眼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约翰，显然约翰势必要得到蛋糕的模样让年轻人抓住了漏洞。

        如果约翰能够提早告诉她，她会更好地做出应对，在这里的生活就是这样，一次的退缩就会造成下一次更加恶劣的欺负……亚摩更加厌恶这里了，就像自己被遏制住命运的喉咙一样，仅仅是为了一块蛋糕。

        亚摩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凉气，带着隐秘快意地看着年轻人：“你该给我们最大最美味的蛋糕，或者你们的招牌点心符合这个价格。”

        “不是孤儿院的孤儿，亚摩，”年轻人打量着亚摩，眼里带有调侃的意味，他盯着亚摩的胸口，似乎没听出亚摩的威胁，“我知道你，听说你很能打，怎么样，晚上我下班后请你吃饭？”

        “便宜点，我就答应你。”亚摩压着声音说，等到晚上她不介意多揍他一顿练练手。

        “这可不行，除非我替你付钱，但是咱们也没什么关系啊。”

        约翰抓住亚摩的手紧了，亚摩勾起一侧的嘴角，这会功夫她完全忘记脚踝的痛楚：“汉斯，蛋糕应该很好吃吧？”

        汉斯盯着她：“你阴阳怪气什么，有话直说。”

        亚摩一噎，差点憋不住破口大骂，但好在还牢记约翰的蛋糕：“如果——我说有人看到某个窃贼总是将没过期的面包屑偷偷藏起来带回家，蛋糕店老板会不会很生气？”

        汉斯的眼神徒然变得凶狠起来，看起来颇为义愤填膺，势必要为老板找出可恶的小偷：“哦，是谁？”

        “就算蛋糕店老板从来不相信一群没教养的小混蛋们，但是他一定会加强警惕，他会怀疑任何有可能进出作坊，会碰桌子上食料的家伙，他会很快就能抓住真正的小偷。我们的钱不太够，但是——”亚摩拉长了音，把自己的下巴往下压，这让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沉，这让熟悉她的邻居休莱巴一定会大叫着再一个约什。

        “如果有好心人用美味的蛋糕来堵我们的嘴，也许我们就忘记这一切了。”

        年轻人紧视着亚摩的脸，亚摩也大大方方回视着，两人只对视了一会儿，年轻人转身就走。

        约翰的手心都是汗，不可思议地说：“你——从来没有说过，你知道谁一直在偷东西？”

        “哦，我也不知道。”

        亚摩嘘了一声，声音也有些颤抖，不复刚才的那样镇定，却带着狡猾的无辜语气说：“最好别让我后悔骗人——别露怯，挺起胸膛。”

        约翰拼命点头，深吸一口气，将胸口挺得非常高，亚摩轻飘飘看他一眼，哧了一口，心里嘲笑这个傻愣愣的男孩，这里谁偷东西又有什么要紧？

        没一会儿，年轻人皱着眉头回来，手里还拿着纸袋，亚摩歪头示意约翰去拿，还没到年轻人胸口的约翰走前一步，年轻人抬手将纸袋拿高。

        约翰马上扭头去看亚摩。

        年轻人低声说，那不复轻松的神色，他不耐地盯着亚摩：“亚摩，我记住你了，最好没有第二次。”

        亚摩张开不经意间交叉缠绕的十指，将手放在背后，慎重地说：“我觉得也是……如果我是小偷，我会把自家厨房桌上的东西收拾干净些。”

        年轻人示意她去拿，亚摩伸出手。

        年轻人轻轻松了口气，又露出轻浮夸张的笑容，松开手朝前一碰，与亚摩迅速缩回的手碰触，他另一只手再次紧接着抓住了亚摩，目光中燃烧着跃跃欲试的试探，这招他经常对着适龄的女孩子做，同样面前的女孩也到了花开的年龄：“亚摩，你答应的话，我会每天都请你吃糕点的。”

        亚摩抽不出手，任由对方干燥的手指在她手心中刮蹭，几乎要惊跳起来，为了摆脱这种令人犯呕的局面，亚摩露出一抹假笑，学着卖弄风`骚的酒馆老板娘飘他一眼，看到对方饶有兴味的模样，她不知道这是否有效，便硬着头皮说：“谢谢，我会好好考虑的。”

        年轻人这才松开手掌，看着亚摩立刻想要消失的模样，低头对约翰说：“小心点，男孩。”

        约翰小心翼翼捧着纸袋，亦步亦趋跟着亚摩身后，亚摩刚走出院子，外面隔壁老妇正在扫地，看上去就像是偶然在外面，但亚摩知道不是，刚才可没听见任何扫地的声音。她站在那里挡住视线，将约翰推到身前，约翰乖乖地被搂着，两人拐进狭窄的巷子里，两人各自靠墙吐了口气。

        亚摩探出头，缩回来，认真地看着约翰：“就这几天？”说完，她不忘在身后的老墙上擦拭自己的手掌，虽然她厌恶刚才做作的自己，但必不可免对方的回应让自己有些轻飘飘……想到这个，这让她更厌恶自己了着让她想起旅馆帮助过自己的酒保。

        至少人家没动手动脚……一想到这个，亚摩浑身鸡皮疙瘩起来。

        约翰耸动着鼻子，但那看上去更像是要哭的前奏：“阿德莱比正在照看她，说救不活了，苏珊早上说特别想吃，想吃蛋糕。”

        拖了两个月的苏珊终于瞒不了自己身上的恶臭，她像是交代后事般到处搜刮食材，不惜沾染上鲁塞，难以启齿的疾病很快蔓延到全身，苏珊顽强地坚持了十天，这时候要吃蛋糕看上去可不是个好兆头，亚摩想了想，轻轻吐了口气，将刚才繁乱的思绪抛在脑后，缓声说：“那就快点吧。”

        两人朝深巷里走去，他们放轻了声音，悄无声息地在堆满杂物和挂满衣服的小路上来回穿梭，最后来到目的地的时候，一排的萝卜头正坐在台阶上，有个扎着乱糟糟头发的脏女孩站起来，欣喜说：“你们终于回来了。”

        亚摩摸着女孩的肩膀，走到狭窄的走道里，阿德莱比正坐在昏暗房间的门外，看到亚摩只是微微点头，亚摩推门进去，苏珊躺在木板床上，灰黑的薄棉被盖在身上，几乎看不到起伏的胸膛。

        鼻腔一酸，亚摩下意识不敢去看。

        苏珊费力地睁开眼，约翰扑到床边将纸袋打开，捧出一块镶嵌着两朵蔷薇奶油花的蛋糕，它正散发着黏腻甜美，昏暗的屋内浓郁光滑的甜和微涩的苦甚至掩盖了苏珊身上的腐味，约翰艰难地挪开视线，不自觉舔舐着自己的上唇：“……苏珊，我们带来了你最喜欢的蛋糕，你醒醒。”

        苏珊伸出布满脓疮的手，亚摩想要去扶她起来，苏珊毫无力气的样子却轻巧避开得很快，干裂而青紫的嘴唇上下阂动：“亚摩……”

        亚摩撇过头，将哽咽咽下：“我在。”

        苏珊越过亚摩看向头顶的虚空，眼珠子上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翳，与瞎子没区别：“你要照顾好他们，约翰，杰夫，德曼妮，利娅还有茜西。”

        亚摩摇摇头，拿出她想了一路的话，又或许是从苏珊倒下的那天就准备好的：“我不能，苏珊，你会好起来的，大家都需要你。”

        “我要死了，”苏珊将手放在眼前，颤抖地观察着自己的手，像是这一次才被惊讶到，“我好不起来了。”

        “苏珊，我照顾不了他们，我连自己都要养活不了。”

        “你欠我的，”苏珊将手重新放回冰冷的被窝，用劲地吸气着，亚摩被自己的话震慑住，竟有些满意地感知着这一切，蓦然她的眼里有一丝光，又能允许她看见眼前的世间，她牢牢盯着撇开头的亚摩，“你可以带他们继续在这里住着，只要养活到十五岁，不，十三岁，甚至十岁，然后把他们都送到师傅们那里，不需要工钱，只要有口吃的，他们能不能活到成年，那就是他们的命了。”

        亚摩红着眼：“你这么自私，苏珊，你太自私了，你是故意的。”

        苏珊没有回答，她静静地看着亚摩，亚摩就是不去看她，约翰说：“苏珊，你想吃的蛋糕在这里，先吃了它。”

        苏珊没有回答，就是那样看着亚摩，空气中一片沉寂，寂静到透过小窗户的一缕光线下，最活跃的是光中起伏飘动的灰尘……亚摩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顾不得用脏手去擦脸：“对，你救了我，我欠你的，但是我已经还完了，我们没关系了——”

        她模糊了一片的视线中，看到苏珊还那样维持着这个姿势，亚摩说：“逼我是没用的，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受威胁。”

        约翰退缩着，扭头就跑。

        门外的阿德莱比走进来，将苏珊的眼睛合上，那是个和苏珊一般年纪的少女，但此刻阿德莱比更像是苏珊的女儿，甚至孙女，苏珊衰败得太快，还来不及和朋友道别就已离开人世。

        照顾孩子们是她留在此间最后的遗言。

        亚摩想起曾经说过的话，自己那样笃定苏珊无法负担五个孩子，果然，阿德莱比从最开始的送钱来，到最后偶尔来一次，苏珊瞒着大家去招待外地人，和鲁塞重新勾连，感染上了急性病，短短几个月让生命达到终点。

        “我不能多呆，明天会有人来接她，那床被子也不要了，让他们一起拿去火化，我们没钱给她买墓地，你打算在哪里安置她？”

        亚摩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说：“她没死。”

        阿德莱比闭上眼睛，又睁开，叉着腰疲倦地说：“我在这里守了两天，不能待下去了，我的父母要是知道了不会放我出来，你——也是大姑娘了，不要意气用事。”她走了出去，亚摩的后面有些杂乱的脚步声进来，一丝丝呜咽压抑着、又憋不住的孩子们的哭声蔓延开来。

        最小的茜西只有两岁，她根本没法体会到悲哀，她挣脱开姐姐哥哥们的手，踉踉跄跄扑倒床边，用手去抓蛋糕，她那双刚抓过沙子野草的手满是奶油，然后伸到嘴里，拼命地吮吸着，糕点内心的巧克力酱糊了她一嘴，看上去她在啃泥巴似的。

        约翰哭腔着叫道：“那不是给你的！”

        他赶忙上前去拉，但是茜西拼命扭动着身子，将整块糕点抱在怀里，现在她是个蛋糕人了，那块蛋糕几乎有她脸那么大，那么香，她不想让给别人，所以就把它直接抱在怀里，这样就没有人去争了。

        杰夫和德曼妮连忙上去帮忙，四五个孩子最大的只有八岁的约翰，他们闹哄哄的，亚摩看着他们，吼了一句：“苏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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