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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半山别墅那些年,温见宁从小被见宛她们挖苦嘲笑,绝大多数时候都只能沉默以对,唯有被她们欺辱得过分了才会反唇相讥。可即便是在那些不过分的时候,她也并不是像表面上装出来那样不在意的。可在意又有什么用,没有人会帮她说话,也没有人真正关心她的感受。
天长日久,她就像一个被堵塞的死火山口,无论心里的情绪翻滚得怎样剧烈,表面上看都是平静的。直到后来脱离了温家,没了令她耿耿于怀的那些人和事纠缠,再有钟荟和学校里其他老师同学的影响,温见宁终于渐渐不再那么紧绷了。
但也并不意味着她的心胸有多么宽容,脾气有多么温和。恰恰相反,她虽然在同学们中以好说话著称,但就算最顽劣的男同学也不敢随意和她乱开玩笑。哪怕是钟荟,在看出她心情不佳的时候,也不敢主动来触霉头,只在事后她平静下来时,才敢跟她坦诚地谈一谈。冯翊是第一个在她烦躁时肯主动来关心她的人,可她倒好……
她心中悔意更甚,耳边却传来冯翊叹气的声音。
他似乎有些无奈,却还在认真地和她慢慢解释:“见宁,我没有生气,也不认为你就像你所说的那样……”
温见宁这才慢慢放松了下来。
两人又回到了起初的状态,一同静静地坐在亭子边上。
温见宁这一次思考了很久,把冯翊的问题想了许久,才声音闷闷地说:“……我想要影响更多的同学,想影响更多的人。”
当年她逃出温家,摆脱了多年以来的噩梦,却也同时失去了方向。为了找寻答案,她北上求学,却又被时代的一个浪头打得不知所措。她不喜欢自己这种身心茫然的状态,努力想改变些什么,又来到了学校里,和同龄人一起念书。直到《永定桥》的影响力让她认识到,她手中的笔杆不再只是在纸上涂鸦的玩具,它很沉,有着令她无法估计的分量。
她一直想找到的那条路,也终于在她面前渐渐显出了轮廓。
事实上,这对其他人而言,其实是一条显而易见的路。
早在十多年前,她的师长们就以笔为匕,划破了旧时代那层虚伪的面纱,成为无数青年心目中的精神领袖;十多年后,他们又作为教师,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她和更多的同学。她的许多同学也积极地投身于创作,还有演讲、辩论到壁报,无一不是他们的努力的方式。
温见宁从前并非不知道这些,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她只是不曾确定,她是否也有这种能力,去改变更多的人,乃至于改变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她所正处于如今国内最好的学校,她有着最优秀的同学。有一日战争结束,他们将会从师长的手中接过重任,成为这个时代的领航人。
而她身为其中的一员,哪怕最终不能像她的师长们那样改天换地,但至少可以从现在起,努力影响身边的同学。从确定这些后,温见宁心里就一直憋着股劲。
她和钟荟都需要这次辩论发出自己的声音,为她们自己、为《野火》获取更多的声望。但诚如冯翊所问的那样,即便失败了也无关紧要,总还会有下一次机会。路漫漫其修远兮,她们这才刚刚开始,就为了小事而患得患失,心态未免太浮躁了。
温见宁磕磕绊绊地把这些藏在心里的话一股脑都倒了出来。她说得很认真,也很投入,以至于没注意到旁边冯翊的神情,只知道他在静静地听着。
说完后,她才郑重地对他道谢:“跟你说过之后,我觉得好多了。”
冯翊终于笑了:“你不必谢我,是你自己想开的。”
话说到这里,温见宁的心结已解开,两人又闲聊了好一会。直到夕阳西下,满湖碎金般的波光粼粼闪动时,温见宁才与他道别,一个人抱起书先离开。
走出很远后,她回头一看,那道灰色的身影仍在亭中朱红的栏杆边上。
……
转眼就到了公开辩论的那天。
辩论的地点在校内操场的一处台子上,许多同学闻讯赶来,甚至还有不少教授也来看热闹。温见宁深吸一口气,迈开步伐上台,钟荟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尽管事先一再做了心理建设,但真正站在台上,看向下面密压压的人头,温见宁的脑海还是瞬间一片空白,本能地在人群中寻找熟悉的面孔。
同宿舍的冯莘、阮问筠等人来了,文学院许多女同学来了,沈、范两位学姐也来了,还有教过她的几位教授也都在台下。
然后,她在人群中也看到了冯翊。
他和许多同学一样,正在不远处冲她招手。
……
由于注意力太过集中,温见宁已记不清这场辩论是如何开始,又如何结束的。
她只记得最后她下台时,无数同学呼地一下向她和钟荟涌来,无数张热情洋溢的笑脸和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让她反应不过来。等回到宿舍时,她才晕乎乎地问:“我们赢了吗?”
冯莘她们笑道:“没有赢,可是也没有输。”
这场辩论实在精彩,虽然对方实在难缠,但她们的发挥很出色,最后双方争执不下,还是她们学院的文先生上台做了个裁判,宣布双方打了个平手。
唐教授虽然被她们为难得不轻,但最后也极有风度地做出了让步,只说自己只是根据调查研究得出的初步结论,她们提出的一些观点也很有价值。
这次辩论被很好地控制在了正常的学术探讨范围内,结果也自然是喜人的。
温见宁和钟荟两人借此一战成名,唐教授保持了学者的风度,暂时平息了争议,学校内举行了一次成功的自由辩论,再次发扬了一贯自由独立的学风。
从最初的兴奋激动中平息下来后,温见宁这才想起去物理系找冯翊,准备把借他的书还回去,顺便和他道谢。他那天送来的几本书里有很多有用的数据和研究成果,为她们提供了有力的论据。可以说若是少了几本书,她们这次的发挥也会大打折扣。
然而等她找过去后,却被物理系的学生告知:“冯助教今天跟人出去了,这会不在。”
她只好托人把那几本书放在冯翊的桌子上,自己一个人先回去了。
……
温见宁没在校内找到冯翊,只因他眼下正坐在昆明一间茶室的隔间里,对面坐着一位气质不俗、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士,两人的眉眼还有几分相似。
冯翊用他一贯平和的语气问对方:“阿姊,家里最近可还好。”
坐在他正对面的冯苓不冷不热道:“好得很,有你这样孝顺的儿子,爹在家里想起你,饭都能多吃半碗。”
冯翊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讥讽,语气仍温和道:“人年纪大了不克消化,吃太多了,只怕积食,你让二娘她们帮忙多劝劝。”
冯苓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心里更来气。
当初他早早跟家里透了口风,说是毕业要回国来,她只当是他一时糊涂,代家里去了一趟美国,费了半天口舌,以为终于把他劝得回心转意了。
没想到这臭小子居然敢阳奉阴违,表面上终于不提回国的事了,可最后还是跑了。他辛辛苦苦在外留学那么多年,中日战争爆发后,他居然瞒着家里人自己一声不吭地跑回国内,若非他的导师给冯父发电报询问情况,恐怕他们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好在这混小子还知道留了一封信,告知他们自己的去向。可饶是如此,冯家的人跟在大学的朋友们再三打听,最终才在长沙寻到他的下落。
当时日军已攻占上海,冯苓忙着帮忙转移家业,安置家中老小,一时半会抽不开身,只能托认识的人去劝冯翊早日离开内地,去冯家在香港的避难处。然而劝的人去了一波又一波,港岛那边却始终没等到他回来,就连过年他也只发了封电报,就再没了下文。
冯苓之后便没再派人去劝,一来是她当时实在没空,二来也有心冷一冷他,让这个平时只知道埋头在小书斋里做学问的大少爷好好看一看民间疾苦,等他吃了苦头就知道回家了。可不曾想,等她再收到消息时,冯翊已跟着联大步行团从长沙来了滇省。
冯苓都想象不了这个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的弟弟,是怎么走下来这一路的。但就是这样,他仍是不肯回家。
眼看又一年过去了,冯苓终于沉不住气,亲自跑来昆明把人带回去。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问了另外一件要紧的事:“先不说这个,我听物理系的同学们说,你近来时常跟一名女同学往来,是谈恋爱了吗?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家世如何?”
冯翊的眉头终于一点点皱起:“没有这回事。”
冯苓在旁边察言观色,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苦口婆心地劝道:“若是对方家世相当,你也喜欢的话,冯家也不是那等一点都不开明的人家。可若对方的出身不好,总归咱们家里也不松口,与其到时候两头为难,你这会又何必耽误人家女孩子。”
她说这话的功夫,冯翊的面色已恢复如常,甚至还有心情拿冯苓开玩笑:“当初若是早知道会嫁给姐夫,想来阿姊也不会闹离家出走这一遭了。”
冯苓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才道:“我是女人,只要冯家在我身后,无论我嫁不嫁给你姐夫,日子都不至于过得太差。可你不同,父亲虽然娶了几位姨太太,可这么多年膝下却只有你一个儿子。这些年你要念书,家里依你;你要出国,家里也送你出去留学,但只有一样,你不能以身犯险。昆明这里是离前线远,可也比不了港岛太平,保不准什么时候战火就烧到这里了,而且你们这里不是也没少有日军飞机来轰炸吗。”
原本她还只是劝,可说着说着火气不自觉就涌了上来。
冯翊熟知她的脾气,知道这个时候最好闭嘴,任由她说就是了。
冯苓果然念叨了好一会,等看他低着头老实听训的模样,火气还是慢慢散了,语调也软了下来:“好了,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也跟这里认识的朋友道个别,回头跟我一起走。”
还在低着头做听训状的青年顿了一下,知道到了不容打马虎眼的时刻了。
冯翊抬起眼来看向自己的姐姐:“阿姊,我在昆明这里能找到我的位置。”
所以他不打算跟她回去。
姐弟二人相对沉默了半晌。
冯苓最先受不了这近乎凝滞的气氛,语气突然异常尖刻道:“你别给我找这么多借口。好,就算你怨恨当年母亲去世后,父亲只带了我一个人出国,把你扔在老宅里,可二叔公呢,你回来这么些日子,想没想过他老人家?父亲不在国内那些年,是他老人家给你开的蒙,教你读书识字。后来你主意大了,不肯接他老人家的衣钵,跑到国外学物理,二叔公也不让我们拦着。你向来最敬重他老人家,如今二叔公老了,你作为晚辈应尽的孝道呢?”
她虽然余怒未消,但好歹还记得克制,又叹了口气道:“上海那边的藏书楼你还记得吧,日军攻占上海那天被炮火夷为平地。要不是家里的下人拦着,他老人家差点跟那些藏书一起葬身火海。书烧没了,二叔公也跟着大病一场,至今还在卧床休养。二叔公年事已高,膝下又没有子女,只有你是他从小带大的。阿翊,你该回去了。”
坐在她对面的冯翊仍是沉默。
不得不说,冯苓不愧是他的亲姐姐,一下就抓住了他的软肋。
但他对这些也并非毫无准备,声音微哑道:“我来昆明后与二叔公通过信,他老人家在信里说了,让我做什么就放心大胆地去做吧,不必顾忌家里。”
冯苓这次有信心来昆明抓人,最大的把握就是这个,却没想到这条路早被这一老一小给堵死了。她终于气结道:“你还真是二叔公教出来的好孩子!一模一样的顽固,不懂变通!”
冯翊没有说话,任由她发泄怒火。
冯苓气了一阵,终于冷笑起来:“既然你不稀罕冯家,不想回去,那么以后也别回去了。来之前爹已经跟我说了,若是你一意孤行,忤逆长辈的意思,就把你逐出家门。你不是以为咱们这一房就你一个男丁吗,我不妨告诉你,爹已打算从旁支过继一个男孩来。冯家最不缺的就是人,没了你,家里的香火照样断不了!”
冯翊眉头皱紧:“阿姊,我们真的要闹到这种地步吗?”
冯苓起身离开前冷冷道:“当然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你自己可以选。接下来我会在昆明留一段时间,这些日子你可以好好想清楚,尽早给我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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