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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一九四六年九月,港岛的某处墓园中。
这座新落成不久的墓园位于临海的一处山坡上,附近一带皆是连绵起伏的小山,山上植被丰茂,饶是此时已入了秋,周围还到处都是浓绿蓊郁的树木,不见衰黄。只有在飒飒秋风吹过林间,枝叶簌簌作响时,才能让人隐约觉出一丝秋日的清幽凉意。
守墓的老人背手踱步走来,先抬头看了看对面山头上乌压压的云层,又看了一眼远处墓碑前的那对年轻夫妻,冲他们打喊了一声:“要下雨了,改天再来吧。”
那一对年轻男女一同转过身来,冲他微微颔首笑一下,算是以示感谢。
这两人皆是二十多岁的年龄,男的身着黑色西服,身材挺拔;女子身穿黑色套裙,同样一身肃穆。二人一个斯文俊秀,一个容貌清丽,并肩站在一起,外形上已是天造地设般和谐,笑起来又出奇地一致,让守墓的老人为之怔了一下,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摇摇头走开。
看他背着手踱步走远,温见宁和冯翊对视一笑,视线复又落在身前。
洁白如玉的大理石墓碑上,分别镌刻着钟荟一家人以及梅珊、见绣等人的名字。一年前日军受降,撤离了、中国后不久,他们一结束了上海那边的事务,就回到了港岛,寻访钟荟、蒋旭文等人的尸骨。为此,她曾一路找到钟荟最后被关押的牢房。
为了亲眼看一看好友生前最后待过的地方,她亲自进到了牢房里面。
那是一片低矮的平房,人走进去都不得不低头弯腰而入。狭小的囚室内阴暗潮湿,仅在高处开了一个小口当作窗户通风,发霉的稻草胡乱堆在角落里,里面传来老鼠或臭虫活动时窸窸窣窣的声响。温见宁停在囚室的墙壁前,抬头注视着上面的痕迹。
坑坑洼洼的墙壁上许多凌乱的划痕,上面是曾经被关押在此处的人们留下的文字。这些涂鸦中有对死亡的恐惧,有对日.本人的刻骨憎恨,有对家人亲友的怀念,有人痛哭流涕,有人慷慨激昂,有人心若死灰……
而在整片墙壁上,出现最多的一个词是妈妈。
她将脸轻轻贴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那些亡魂的呐喊仿佛还在耳畔回响。
温见宁想,在钟荟生前最后的时刻,她在想什么呢,她有没有害怕,有没有担忧。她是不是也在呼唤母亲,渴求在母亲那温暖的怀抱中获得永久的安宁。
于是她非常仔细,也非常认真地抚摸过着这墙壁的每一寸,去寻找好友的字迹,可她终究没有寻到钟荟留下的只言片语。然而,哪怕在她踏出牢房,离开这里后,她仍有种强烈的预感,钟荟死前必然会给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
或许有朝一日,她还会重返此地,好好找寻。
从牢房归来后不久,温见宁经多方辗转,终于打听到好友尸骨的下落。
或许是上天眷顾,当年有一位帮日.本人运送尸体的好心司机不忍心,这些年里一直偷偷将这些无人认领的尸骨一一标记掩埋,根据行刑的时间和体貌特征,温见宁最终找到了钟荟。
但除她之外,钟父和蒋旭文还有更多人的尸骨混杂在一处,难辨身份来历。
和冯翊商量后,温见宁联合各方人士一起推动了这座墓园的建成。
这里面葬着的,除了她的亲人朋友们,还有无数个在沦陷这些年里长眠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他们中有的是死于战火的普通人,有在港岛保卫战中壮烈牺牲的烈士们,他们生前或许有着不同的肤色、国籍和身份,但死后他们聚集在了此处,陷入了永远的安眠中。
温见宁深深地凝视着墓碑上镌刻的字迹,那上面的一笔一划,仿佛都已深深嵌入在她的灵魂中,留下永远无法磨灭的印痕。
对于她脚下所占的这片土地,她一直抱着极其复杂的情感,尽管她曾经一度痛恨过、想逃离,可最终却因为这些不能忘却的人和事,永远也不可能斩断和这里的联系。
故而她思虑再三,还是将见绣和梅珊送回了她们生前居住最久的港岛重新安葬。
温见宁相信,这也会是她们的意愿。
她渐渐从往事中抽出思绪,回到眼下。
在这短短一年里发生的许多事,已不止用天翻地覆四个字能形容。
战争结束了,日军逐步撤离中国,国内的一切仿佛都在走向新生,她和许多人的人生也在有条不紊地向前。温见宁的长篇小说虽未完稿,却也一口气在报纸上发了许多积攒下来的短篇中篇,再度回到了国内文坛的视野中。
温柏青随军出国远征,在缅甸吃了败仗,却意外得了上峰的青睐,据说仕途一片风光大好。眼下他春风得意,与廖静秋的关系似乎也有所好转。
就连去美国已一年有余的见宛,在不久前也传来了消息。
她与她那位外国商人已领证结了婚,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她在华人街上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老熟人——严霆琛。他看到见宛后,下意识要凑过来跟她叙旧。
可见宛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让人把他赶走了。
事后她跟人打听,才知道当日他抛下见绣说是要赴美国淘金,可事实上还是换了个地方花天酒地,把他父亲给的最后一笔钱挥霍一空后,生活陷入了困顿,只能在华人街上招摇撞骗换点钱买酒喝,日子过得很是困顿。
见宛还听说,他最近想跟人借钱,说要回港岛请求家里的原谅,并问温见宁,是否要暗中.出手帮他一把,毕竟他们也算相识一场。
但温见宁觉得,无论是否出于见绣的缘故,都没这个必要了。
严霆琛的父亲严爵士早在港岛沦陷后不久,就投在了日.本人麾下。去年日.本人战败,岛上民众对这些走.狗早已深恶痛绝,纷纷喊打。还没等他转移财产,就被人乱枪打死。他死后,严家树倒猢狲散,其他子女和姨太太们还没来得及抢财产,就已被英国人收没一空。
严霆琛如今想回去,也没什么意义了。
说到这个,也不得不多提一句她那位好姑母温静姝。日.本人投降后,她害怕被人秋后算账,跟一群昔日的相好们一同坐船仓皇出逃东南亚,却不慎在半途中遇到了风浪,最终葬身于茫茫大海之中。许多人听说此事后,都说这是报应。
昔日的故人中,同样过得不太顺遂的还有陈鸿望。
这还是温见宁一次偶然听人说的,这人在内地做走私生意做得太大,早已被人盯上。如今战后要清算日.本人的走.狗,难免就有人打起了他的主意。
据说他正在焦头烂额地四处给人送钱免灾,至于后来如何,温见宁就无从得知了。
她这样想着,突然觉得冰凉的雨丝落在了侧脸颊上。
冯翊在她身边轻声道:“下雨了,我们该回去了。”
抬头看看头顶乌云堆墨的天空,再看着满山飒然作响的林木,显然即将有一场雨要降临。而就在如今的国内,却也同样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
就在今年七月,当局在昆明暗杀了两名德高望重的进步人士领袖,引起举国震动。其中一位,还曾是联大的教授,温见宁曾受过对方教导,听到这消息时,内心十分震惊和悲痛。至于昆明那些老师和同学的反应,自然也可想而知。
她已写信给文教授和昔日相熟的几位老师,告知他们自己打算回到昆明。
尽管文先生在回信中说过如今昆明的局势实在不大好,并不强求他们能归来,但她与冯翊、阮问筠商量过后,还是决定回去。那里有他们昔日的师长和友人,哪怕接下来注定有狂风骤雨,他们也必须返回昆明,和师长朋友们站在一起。
两人已打算好不日将启程返回大陆,今天是在港岛最后一次来看望故人。
一阵天风吹来,雨丝接二连三地从头顶飘落,很快将温见宁额前的碎发打湿。身边的人恰到好处地撑开一把大黑伞,并轻轻倾向她那边,遮蔽了头顶那一小片不断落雨的天空。
温见宁抬起头来对他笑了笑,把手放进他大衣的口袋里,又被他回握住。
两人一边低声交谈着,一边往墓园外走去。
他们离开时,方才那位守墓的老人恰巧在园中转了一圈回来。
他站在墓园里,看着这对年轻男女渐行渐远。
他们并肩而行,背影始终笔直挺拔而坚定,很快消失在灰茫茫的细雨中。
守墓老人也转身一个人佝偻着腰,背着手慢慢踱步回附近的木屋。
等他离开后,整个墓园就彻底没了人的踪影。
雨势越来越大,一阵狂风突然猛地刮过,霎时间满山风雨萧萧。群山从四面八方送来阵阵林涛树声,一片喧嚣中,只有数不清的白色墓碑静静伫立在雨中。
……
六十年后,港岛。
尽管地处气候温暖的亚.热带,然而初春山坡上的清晨仍然带着寒意。巨大的挖掘机正在作业着,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掩盖了灌木丛中布谷鸟的叫声。
这里是一片日军攻占港岛时期关押囚犯留下的牢房,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里被当做罪恶的凭证、历史的纪念留存着。然而随着城市的高速发展,建筑用地的扩展,这一带终究还是不得不向现代文明低头让步,走向被拆除的命运。
此刻若是有人从半空中鸟瞰,就会发现这片山坡已被四面八方的高楼建筑包围,宛如汪.洋大海中的一处孤岛,而这孤岛本身又是一处牢笼,这无疑是人类文明的奇观。
在巨大的机械臂坚持不懈的挥舞下,那些阴暗不见天日的狭小牢房终于成片地轰然倒塌,将无数过往埋藏在废墟下,仿佛在宣告一段历史的终结。
然而,又有谁人知道,那何尝不是一种新生呢?
……
拆迁工程很快顺利结束了,相信假以时日,这里将会有无数座高楼拔地而起,与周围其他的摩天建筑连成密不可分的一体。而对此次拆迁工程后最为高兴的不是即将赚得盆满钵溢的地产商,而是另一群文学研究爱好者。
就在拆毁牢房的过程中,工程队的人无意中从废墟里挖掘出民国知名女作家温见宁一位钟姓挚友留下的绝笔信。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却十分真挚动人,足见两人之间的深厚情谊。
然而但凡对这位才华横溢的女作家稍有研究者都知晓,命运仿佛与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传闻她生前曾多次来此地寻找这位故友生前留下的最后踪迹,可每次都只能空手而返。到生命终结时,她也未能如愿以偿。直至这五十年后的一场拆迁,才将掩埋在地下多年的秘密挖掘出来,将这场长达半个多世纪的遗憾错过,呈现在世人眼前。
名人的逸闻趣事无疑最易为人所津津乐道,这件事很快引来了女作家作品的再度畅销。
无数人阅读着她写下的文字故事,了解她的生平事迹,从中窥见另一个时代的斑驳旧影,并为掩藏在时光深处的那些人和事唏嘘不已。纵观女作家后来的人生道路,虽然她并从未看到友人饱含希冀的嘱托,可她无疑朝着友人期盼的道路一路而行。
冥冥之中,两条不同的轨迹重合在了一处。
尽管当年被生死分隔在两端的人,早已去往同一个世界相聚,再也不会分离,但在冯家后人的推动下,那封信几经辗转,最终还是被装进铁盒埋在已故者坟前,陪伴她一道长眠。
为此,当地特地举行了盛大的仪式。
当年女作家早逝后不久,其丈夫物理学家冯老先生按照她的遗愿将其葬在了他们一道求学的昆明。待他也百年之后,夫妇二人合葬在一处。
仪式举行的那一日天朗气清,晴空万里无云,群山环抱下,两座洁白的大理石墓碑在山林间静静并立,仿佛在远眺着生者曾踏过的山河。
待仪式结束后,一切热闹风.流云散,坟茔前又重归于静寂,唯有阵阵松涛声绵延不绝。此前的千百年如此,此后的千百年,也将永不停息。
时光悄然倒流回六十年前的某个深夜。
昏暗的牢房内,一名年轻女子正借着铁窗外惨淡的月光匆匆写下她短暂生命中的最后一封信,致她最亲爱的友人。她已预料到自己死亡的时刻即将到来,试图在生命的最后,争分夺秒地将最炽.热也最真挚的情感,传递给同样前途难卜的好友。
然而她还没写多少,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她只好匆忙落款停笔,将信掩埋在墙根下一处其他囚犯挖出来的隐秘墙洞里。
翌日清晨,她和无数反抗日.本侵略者的国人在野外一道被枪决。
若是有人能借来那一晚的月光,照在那年轻女孩的肩头,定能看清那信上这样写道——
“见宁:父亲和旭文皆已被捕,生死难料,我亦落入敌手,被囚此地。此信匆忙写就,以作永诀。野火成烬处,终有春生,这短短二十余年人生,我有憾无悔,已经足够。他年你若得见此信,无需为我伤怀。黑夜在等天亮,在它到来之前,愿我最亲爱的朋友如炬焰般光明灿烂,可为世间照路。不必惧怕风雨险恶,我已在那尽头处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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