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自那日之后,宁真就没有见过萧景润了。
她被安置在绮华宫,在整个后宫的东北角上,再往外走就要到角楼了。
绕过影壁,就能看到前院的五间正殿,琉璃顶上落的雪还没化完,冬日暖阳照在上头显得特别柔和。殿前月台开阔,东西有配殿各三间,配殿南北各有耳房。
宁真头一回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地方,虽然绮华宫算后宫之中较为偏僻狭小的了。
庆云庵的师姐们老说宁真是个慢热的人,其实这话没错。
进宫来的这段时间,宁真就像一个初生婴儿探知世界一般,慢慢地熟悉着皇宫大内。宫变以前她是个旁观者,觉得自己总有机会出宫的,回到云雾山。然而最近她觉得出宫的机会真是渺茫,她早就从旁观者变成身在其中。
伺候她的内侍及宫女减为各两名,那个很有眼色的小泉子也在其中。
一开始小泉子踌躇满志,觉得这位宁姑娘要有大造化,说不定会成为新君的第一个女人,哪怕日后万千佳丽进宫来,那宁姑娘的荣耀也是头一份的,和别人可不同。若是有个一儿半女,那更是不得了。
然而搬到绮华宫快十天了,别说新君没过来,就连新君的消息都没听到过。
于是小泉子一下子蔫儿了,只觉得押错宝,没得好前程奔了。
宁真不知道小泉子心里的弯弯绕,只觉得他镇日里在她耳边叨叨皇宫以前的事,还挺有意思的。一会儿说体元殿后经常有鬼影出没,一会儿说清宁宫原先不叫这个名儿,因为什么什么原因才给改了。
然而,她最感兴趣的还是御花园。从绮华宫正门出来,沿着笔直的甬道一直往西走,路过钟粹宫就可以到御花园了。
早前宁真被张皇后驱逐到御花园做洒扫的活儿,御花园里的当值宫女们总来闹她,一开始她还会恼,后来就当没听见,专注扫她的地。
在御花园呆着经常会让她想到庆云庵和后山属于她的小竹屋。有花有草,鼻间尽是清新的自然香气。就连扫地的簌簌声都能让她很快沉静下来。
于是最近宁真每天都去御花园坐一会儿,见雪落得多了,就拿扫帚扫一扫。
或者是将梅花枝头的雪水采集到坛子里,老是见以前的宫女这么做,说是某某妃子喜欢雪水煮茶。宁真想试试看,雪水煮的茶是不是格外好喝。
结果这一日,宁真来接雪水的时候撞见了一个老熟人,宫女山莱。
“宁、宁姑娘。”山莱这阵子貌似瘦了不少,一张小脸跟削尖了似的,惴惴地看着宁真。
当时山莱在御花园里嘲笑宁真的时候头抬得可高了呢。
宁真点点头问她:“你还在这边当差吗?”
“是,前几日尚宫局对宫女的职责范围重新划分了,奴婢还是在御花园。”
宁真一愣,山莱竟也对她奴婢奴婢地讲话了,以前她可没这么客气。
见宁真不说话,山莱福了福身子就要告退。
这位半吊子公主原本就没有册封,更无食邑与俸禄,大家都以为叛军入宫后她会如草芥一般随风飘零,谁知道竟然住到正经的宫殿里去了。要知道大行皇帝的后妃们都移出宫了,现在后宫里只有住着她一人。现在大家都在猜过几日的新君登基大典上会不会对她有所安排。
因此山莱此刻万万不希望宁真回忆起先前受欺负的画面来,只想着夹着尾巴先溜。
然而,宁真拉住了山莱,一脸认真地问她,“你知道雪水要放多久才能煮茶吗?光雪水煮是不是不够呀?要再添水吗?”
看山莱愣在原地,宁真又说:“先前那个给怡妃接雪水的宫女,我没看到她,所以想问问你是否知道。”
山莱半晌才反应过来,低低地说:“夏荭啊,她原是怡妃娘娘宫里的。先帝嫔御退居别宫,夏荭跟着一道出宫了。”
听到出宫二字,宁真眼前一亮,“怎么出宫呀?我也想出宫。”
山莱神色复杂,“宁姑娘,你出不出宫的事应该是陛下说了算,奴婢也不知道。”
宁真噢了一声,原来那个奇奇怪怪的男人已经被称作陛下了。她有点沮丧,之前惹恼了那个男人,出宫的诉求怕是短时间内不好提了。
“至于雪水煮茶……”山莱开启了话头,就停不下来,讲了一大串。
毕竟以前在宫里不缺风花雪月的主子,宫女们就是自己不会这套流程,那也是听过见过的。
宁真听得头大,叫停了她,“山莱,你现在不忙吧?跟我回宫细讲吧,我一时半会儿记不下来。”
山莱第一反应就是想拒绝,但是又想到宁真算半个主子,只好跟着宁真回了绮华宫。
一路上山莱悄悄地打量着宁真,猜想她突然学什么雪水煮茶是不是要讨好新君?
但是据说新君在西北呆了八年,那烈风黄沙早就把人变得粗糙恣意了,应该是不会有性子享受这种风雅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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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真没想到自她频繁往御花园跑之后,萧景润就下了道御令,把她禁足在绮华宫。
山莱也没想到有这么一出,打听到了禁足令之后她忍不住唏嘘:看吧,我就说新君不爱附庸风雅,马屁拍马腿上了吧。
然而宁真压根就没想煮茶给萧景润喝,只是好奇地想自己尝尝。虽然得出的结论是雪水煮茶与普通水煮茶没什么区别。
不能迈出绮华门,那她自有别的事可做。
绮华宫后殿有一处废弃的小佛堂,不知道是哪个朝代建的,十分有年头,也十分破败,一开门肉眼可见满屋的扬尘,呛得人直咳嗽。
宁真很有耐心地花了三天时间收拾干净。
入宫前后加起来快有一个月了,她的早课晚课都懈怠了。正好趁此机会重拾修行。
萧景润就是这个时候踏进绮华宫的。
小泉子很有眼力见地把他引到小佛堂,随后眉飞色舞地退出来,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佛堂里点着蜡烛,但是因为地方狭小,整体还是很暗的。蒲团孤零零地放在案前,宁真没有跪在上面,而是窝在一边埋头摆弄着什么东西。
萧景润回身把门关了,屋内更暗了几分。
宁真听见动静,倏地一抖,香屑洒了一地。
“你怎么来了?”
她像是打开糖匣子偷吃被当场抓获的孩童,欲盖弥彰地挪了挪脚步,妄图遮住背后的东西。
萧景润挑眉。
最近无论是内侍还是朝臣,甚至王樟和他说话时都“您”、“您”的,听得他浑身不舒服,没想到这偏远角落里的宁大姑娘对他的口味,很不客气地和他“你来你去”。
“藏什么了?”
他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里竟带着一丝雀跃。
见她不说话,萧景润便迈步走过去。
他一步步靠近,宁真退无可退,整个身子抵在香案上,发出一声清响。
萧景润个高,略过她头顶往下看,只看到一地香屑,有燃过的也有没燃过的,杂乱地堆在一起。
离得太近,宁真的脸紧贴着他的胸膛,一股独属于他的气味扑面而来,把她的两颊都染红了。
她用手抵着他,干涩地开口,“你不要靠我这么近。”
听了这话,萧景润才意识到两人的距离趋近于零。
他怔了一瞬,随即顽劣地凑近她的脸,和她四目相对,“小尼姑也会害羞?看来六根不净呐。”
宁真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在这个冬日里竟显得那样滚烫。她又后退了一步,慌乱间把案上摆着的蜡烛撞倒在地。
蜡烛碰到香屑,燃了个痛快。
霎时间,满室佛香。
这种味道萧景润觉得有点熟悉。
他的思绪飞到了塞外,飞到了戈壁大漠。
恍惚间想起,在甘望山南麓有一片几百年前开凿的石窟。每座石窟里都有成片成片的壁画与数不清的佛像,大的有四五丈高,小的甚至还没他手掌宽。
有一座佛龛位于半山腰,受到的风雨侵蚀要小些。据说是金箔贴面、琉璃作眼的,可惜他无缘得见,只是行军时路过山脚远远地望了一眼。
那也不对,石窟附近的寺院都荒废了,没有人燃香供奉。
那熟悉的佛香来自何处呢?
他闭着眼再回想,忽然被宁真推了一把。
他不悦地掀起眼帘,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了片刻。忽然,宁真右眼下那颗极淡的泪痣引起了他的注意。
“小尼姑,你说你在哪座山修行来着?”
“云雾山啊。”
是了。
萧景润单手捧起她的脸,另一只手拿过蜡烛来照亮视线。
宁真被光刺得睁不开眼,偏过头去。
萧景润却是用指腹摩挲着她的泪痣,缓缓道:“小捻儿,我还活着。”
他的声音轻得如耳语一般,却是重重地击在她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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