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忆〉喻泽绫:落子为谶,终末圆舞(7)
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一种办法了。
我可以悄悄地、远远地,在夜深人静的时刻一点一点把自己的情感过渡给他。
最初澄澜从灵界流浪到人界画骨社的那段日子,我就是这样做的。每天晚上杀掉一个占据过我思维的人偶,而它们脑袋里逸散出的情感都跑进了澄澜的小脑瓜里。
我有意识地阻止自己的思维跟过去,那里面只有我最纯粹的情感:困惑、坦然、踌躇、留恋、决心、狂热、忧虑、坚守、离愁、无畏……我尽力做到让它们安稳地躲在澄澜的意识海里,等某一天澄澜意识到了它们的存在,那他的一举一动都将像人一样充斥着自己的意愿。
他将学会自己做出选择,自己承担后果。
在其他人面前,我依然像人一样的进食、睡觉,继续为了我所描摹的爱人筹谋一切。
「第六幕:落子」
秋雨过后,祂悄无声息地把玩着桌子上的棋子。
“无梦眠?是什么意思?”
“随口取的,你纠结一个名字做什么?”
祂没有回答我的反问,只学着启明人的模样将棋子落在网格之间:“大多数人的目光已经看向了你,你是打算让「无梦眠」成为你的挡箭牌?”
“瞧你这话说的,名单上的人都是我的朋友,我哪有那么狠心?”
我在稍远的地方取来茶壶,一边喝着茶一边封住祂乱成一团的棋子:“你会下棋吗?”
祂亦大方的承认:“不会。”
“下棋和做局一样,你手中的每一颗棋子都有不同的作用。是冲锋在前的诱饵或者运筹帷幄的方士,也可能是严阵以待的决胜之军——每落一子都要心中有数,眼睛要看透过去与未来,下手要狠不可犹豫。”
我敲敲另一侧的棋盘,惊落了祂指尖颤巍巍的黑子,寒风忍不住笑意,黑子被吹落到棋盘之外。
祂看着我,而我的意思也很明显:处理掉俾殂之前,我不希望祂插手。
“你要我做你的后手针对人族。”
“不可以吗?”
“我们的关系,只能是敌对。”
“我知道啊。正因为是敌人,所以我只告诉了你:我会利用你。”但至于如何利用,我怎么会让敌人知晓呢?
不过看在祂帮过我一点的份上,我只稍稍透露一点:
“你上次给我讲了启明星最初的故事后,我整夜整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总觉得有人在偷窥我、偷窥灵界……不是你吧?”
“不是,”祂否定的很快,复又肯定地替朋友们辩解,“也不是他们。”
“嗯哼,确实,和你们探究的眼神不同,那道目光看起来很复杂。初看时人畜无害,再看时憔悴不堪,风一吹草一动时去仔细瞧又觉得凶神恶煞的……你说,什么生物的眼神会如此复杂呢?”
祂没能给出确切的答案,而我也未将答案公之于众。
正如我所说的,做局的人眼睛要看透所有,否则回头一看自己反而成为了任人品尝的鱼肉。诺瓦有足够的力量去斩断一切,但我没有。祂当初缓解人族与灵族之间的纷争用的是灵力,倘若有一天灵族失去了这份外在的力量,那群虎视眈眈的豺狼虎豹就又该出动了。
我不能以偏概全,但却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人人都能查到夏萧的过去,但不是谁都能理解事情的发展。我虽算不上聪慧,但我愿意去赌——赌夏萧当年撒在花瓣上的星子终有一日能覆盖整个灵界。
“好漂亮……”夏萧刚进无梦眠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了悬浮在空中的星象仪,他很喜欢,但他的性格无法令他说出占为己有的话。
“特意让工匠给你多修了一层七楼和这个,”我引他上楼参观,顺便把七楼的唯一一把钥匙给了他,“以后七楼和它就是你的私有财产,这是钥匙,想要清净的话没人会介意你反锁门。”
他有些受宠若惊,一连几日都和万象森罗藏在七楼上。这期间,花念和叶哲也来到了无梦眠。这算是我们的“初见”,但我也很庆幸自己对他们并非全无了解。安顿下来后夏萧又找到了我,他说自己把钥匙挂在了占星室门外。
“不合心意吗?”
“不是,我只是觉得……星星需要联系。这个给绫,它叫命星,是前天从星象仪里跑出来的小家伙。”
他还有点不习惯人多的工作地点,冲我招招手就回去休息了。而我端详着手里那颗有点黯淡的命星,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它虽然黯淡无光,但我仍然能感觉到夏萧的星星即将覆盖无梦眠,紧接着就是灵界。
如果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带上人族。老实说,换做是我可就没那么大的想法了。我并非不同意他未来的想法,但拥有那种眼神的“人族”绝对不能处于他的庇护所内。
但即便如此如今的我没有任何手段找出那群人,他们惯是会伪装的,偶尔我也会嘲讽地说上一句:“这哪里像玉?分明是泥鳅。”
以至于后来听说了风望在人界展开灵核移植实验时,我甚至有思考过这种方式能否同化人族。但很显然,这个生存至今的种族生命力和灵族一样顽强,他们没有那么轻易被摧毁,藏在里面的“玉”也是如此。
「第七幕:重明」
“原来如此,你查到了‵玉′。”黑黢黢的地下室里,玄明坐在一具魇的尸骸上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我偶尔会向这样来重明塔汇报进度,毕竟我还算是祂们的眼线:“你知道它?”
玄明摇头,他对此感到奇怪:“若你所言非虚,这块‵玉′应该会和某位领主有关。但我查过了,符合‵玉′的形态的领主几乎为零,其他一些拥有权柄的候选人中也只有凪玉与它有点关系。但很遗憾,他是我们之中最单纯的一个,能力也和你的推测不符。”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玉′只是这个人掩人耳目的手段。”但我其实没有真正地接触过‵玉′,否则也不会在这件事上如困兽一般。
“这还真是奇特,‵玉′居然能逃过你的眼睛。哎,你说……”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或许是‵玉′知道我的优势,特意回避了我的探查——我懒得听他重复我的思考,没意思地摆手结束了这个话题。
“好吧好吧,那便不说这个了,”玄明识趣地转移了话题,“你觉得重明塔怎么样?”
“不怎么样,一座生人勿近的高塔而已。”我实话实说,对这个地方我的确没产生什么好感。
“哎呀,要不要让你家那位也进来坐坐?我听说他现在在无梦眠,那可是个比谁命硬的地方。”
我瞪了他一眼,堵住他那些没根据的话头:“你想动他?”
“哪有的事?但只要你同意,我可不会动他,”玄明举起双手向我求饶,“我只是有点好奇,直到现在,他到底有没有变成——人?”
我没有回话,黑暗遮盖住了我的侧脸,却挡不住思维的扩散。即使是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瞧你,该不会要说什么:‵他觉得是才算是′之类的话吧?明明这件事的主导者是你,是你小心翼翼地描摹,也是你谨慎刻意地创生。”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答复,乱七八糟的心绪卡在喉咙里,舌尖抵着上颚最后也只说出一句:“随他去吧。”
这才是一个仅余灵魂之人对他最好的祝福,倘若某天我的灵魂也行至黄泉尽头,他的选择才会彻底失去我的影子。
「终幕:再起舞」
而现在,我积累的所有情感,我丢弃的所有灵魂,都已铸成一位真正的神明——一位平凡的、完整的「人」。
舞台很小,两步一旋身就能停在边缘。
最先失去感觉的是远端的四肢,我仅仅只是凭借着记忆中的舞步安全地停在舞台边缘。至于飞舞的袖带与双手,明明已经感受不到指尖的温度,却还是看到自己的手被他托起。于是全身的力量都传递至手心,紧握着他的手一同走向剧目的终幕。
他并不熟练地跨上舞台,笨拙的手搭在我的腰际。我没办法纠正他错误的舞步,只能在这片汪洋的注视下沉入黑色的虚无。
起初还跳着画骨社初见时的舞蹈,没过一会就成了谁也不认识的乱舞。我从未如此尽兴地上演过这样荒唐的终幕。
舞步是杂乱的——
“原来那天的舞是这样的?”
“是那天的我好看,还是现在的?”
感官是丧失的——
“未来的你,会更好看的。”
“真的?我可看不见你,别骗我啊。”
意识是纠缠的——
“我从未骗你。”
“比如呢?”
世界是寂静的——
“我爱你。”
风停了,或许吧。我有些遗憾没能听见澄澜最后的声音,意识从未如此清晰过,万事万物都在提醒我——从今往后,我的世界再无潮汐的歌唱。
我维持着一如既往的笑容,却不知道他现在会是什么表情。会哭吗?在笑着吗?还是笑着吧,澄澜,我始终希望你能笑着。
我甚至不能感觉到现在的姿势,也许是和澄澜面对面站着,又或许会被他圈在怀里、埋在他的肩头。
所以,我尽量用还算有力的声音献上我的祷告:
“我将遁入虚无,换你永远真实。”
我猜,澄澜还会像前两天那样掐着我的手试图让我重新找回知觉。但那不可能,这只是玄明随手捏造的一具一次性身躯,我的灵魂早就在俾殂死亡的那天随之破碎。
所以,我只能虚空抓了几下,安慰他承受即将到来的离别:
“死亡不是终点,唯有灵魂永生。”
黑暗而死寂的世界里,恍惚间我还能听见他的回应,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可我还是回应了,他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回应:
“他们,交给你了。”
“要好好生活……要、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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