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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宝玉至园门。看门的那几个婆子虽吃酒斗牌,却不住出来打探,见宝玉来了,也都跟上了。
来至花厅后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小沐盆,一个搭着手巾,又拿着沤子小壶,在那里久等,这就是富贵人家的排场。
秋纹先忙伸手向盆内试了一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哪里弄的这冷水!”
小丫头笑道:“姑娘瞧瞧这个天,我怕水冷,巴巴的倒的是滚水,这还冷了。”
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走来。
小丫头便说:“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些。”
那婆子道:“哥哥儿,这是老太太泡茶的,劝你走了舀去罢,哪里就走大了脚。”这话不如到底,大家各司其职,哪有我一个给贾母倒水的婆子,替你一个端水恶丫头倒水的道理。
秋纹道:“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秋纹却仗势欺人起来了。
那婆子回头见是秋纹,忙提起壶来就倒。知道这是宝玉,得罪不起,这就是为啥家族企业难做事,情面问题真的不好摆弄啊。
秋纹道:“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个见识,谁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着的人就敢要了?”这不止是仗势欺人了,还的水对方的过错了。
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没认出是姑娘来。”婆子也认怂,这时候哪有什么道理可讲啊
宝玉洗了手,那小丫头子拿小壶倒了些沤子在他手内,宝玉沤了。秋纹、麝月也趁热水洗了一回,沤了,跟进宝玉来。
宝玉便要了一壶暖酒,也从李婶、薛姨妈斟起,二人也让坐。
贾母便说:“他小,让他斟去,大家倒要干过这杯。”说着,便自己干了。
王夫人也忙干了,让薛、李她二人。薛、李也只得干了。
贾母又命宝玉道:“连你姐姐妹妹一齐斟上,不许乱斟,都要叫她干了。”
宝玉听说,答应着,一一按次斟了。至湘云前,偏她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边,宝玉一气饮干。
湘云笑说:“多谢。”宝玉替她斟上一杯。
李执见她二人玩闹过头了,有心阻拦笑道:“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
宝玉忙道:“没有吃冷酒。”
李执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然后宝玉将里面斟完,只除贾蓉之妻是丫头们斟的。复出至廊上,又与外男族人等斟了。坐了一回方进来,仍归旧坐。
一时上汤后,又接献元宵来。贾母便命:“将戏暂歇歇,小孩子们可怜见的,也给他们些滚汤滚菜的吃了再唱。”
贾母又命将各色果子、元宵等物拿些与他们吃去。一时歇了戏,便有婆子带了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生进来,放两张杌子在那一边,命她坐了,将弦子、琵琶递过去。
贾母便问李、薛二嫂子:“听何书好?”
她二人都回说:“不拘什么都好。”
贾母便问:“近来可有添些什么新书?”
那两个女先儿回说道:“倒有一段新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
贾母问是何名,女先儿道:“叫做《凤求鸾》。”
贾母道:“这个名字倒好,不知因什么起的?你先大概说说原故,若好再说。”
女先儿道:“这书上乃说残唐之时,有一位乡绅,本是金陵人氏,名唤王忠,曾做过两朝宰辅。如今告老还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唤王熙凤。”
众人听了,笑将起来。王熙凤也不再席间贾母无无所顾忌笑道:“这不重了我们凤丫头了?”
媳妇忙上去推她,道:“这是西府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说!”
贾母有机会奚落王熙凤哪能放过笑道:“你说,你说。”
女先生忙笑着站起来说:“我们该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讳。”
贾母笑道:“怕什么!你们只管说罢,重名重姓的多着呢。”
女先生又说道:“这年,王老爷打发了王公子上京赶考,那日遇见大雨,进到一个庄上避雨。谁知这庄上也有个乡绅,姓李,与王老爷是世交,便留下这公子住在书房里。这李乡绅膝下无儿,只有一位千金小姐。这小姐芳名叫作雏鸾,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贾母忙道:“怪道叫作《凤求鸾》。不用说,我已猜着了,自然是这王熙凤要求这雏鸾小姐为妻了。”
女先儿笑道:“老祖宗原来听过这一回书。”
众人都道:“老太太什么没听过!便没听过,也猜着了。”
贾母笑道:“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得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得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
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满腹文章去作贼,难道那王法就说他是才子,不入贼情一案了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是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服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你们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
女先生说王公子的父亲是宰相,没说雏鸾的父亲是宰相,贾母故意如此说,就是特为引出薛家原是庄上乡绅出身,刘姥姥故事里的雪抱材亦是东北庄上的青面鬼,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也就表明了说的是薛宝钗。
林黛玉与贾宝玉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只有薛宝钗是试婚年龄初来乍到的,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那一点儿是佳人,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
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便是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这里根本就等于明说了,所有人里,就薛宝钗没有奶娘,也只有一个丫鬟跟着四处乱跑。
这时候贾母怎么能还觉得薛家肖想宝玉,只是见不上王夫人自然怎么不堪怎么说,其实贾母也知道薛家与自己渐行渐远了,这话不过是对王夫人眼光的不满。
众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
贾母笑道:“这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着有求富贵人家而不遂心的,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
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
但是这等人何尝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
可知是诌掉了下巴的话。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连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
这几年我老了,黛玉姊妹们住得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她们一来,就忙叫歇了。”
李、薛二人都笑说:“这正是大家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这些杂话给孩子们听见。”
可见道理谁都懂可理性总是败给情绪。贾母这番话说的不可为不漂亮,只是依旧还是情绪上依旧还是让人继续演,继续糟践王熙凤。
贾母笑道:“可是这两日我竟没有痛痛的笑一场,才一路笑得我心里痛快了些,我再吃一钟酒。”吃着酒,又命宝玉:“也敬你嫂子一杯。”
宝玉继续敬酒去了。
女先生回说:“老祖宗不听这书,或者弹一套曲子听听罢。”
贾母便说道:“别啊,也看看你们这老瓶能不能装出新酒来,继续奏乐,继续演。”
二人听说,忙和弦按调拨弄起来。
贾母因问:“天有几更了?”
众婆子忙回:“三更了。”
贾母道:“怪道寒浸浸起来。”
早有丫鬟拿了添换的衣裳送来。
王夫人起身笑说道:“老太太不如挪进暖阁里地炕上,倒也罢了。这二位亲戚也不是外人,我们陪着就是了。”
贾母听说,笑道:“既这样说,不如大家都挪进去,岂不暖和?”
王夫人道:“恐里头坐不下。”
贾母笑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这些桌子,只用两三张并起来,大家坐在一处挤着,又亲香,又暖和。”众人都道:“这才有趣。”
说着,便起了席。众媳妇忙撤去残席,里面直顺并了三张大桌,另又添换了果馔摆好。贾母便说:“这都不要拘礼,只听我分派你们就坐才好。”说着,便让薛、李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宝琴、湘云、探春三人皆紧依左右坐下,向宝玉说:“你挨着你太太。”
于是王夫人挨着宝玉在西边,挨次下去便是娄氏,尤氏、李纨夹着贾兰,下面横头便是贾蓉之妻。
因有家人媳妇回说开戏,贾母笑道:“我们娘儿们正说得兴头,又要吵起来。况且那孩子们熬夜,怪冷的。也罢,叫他们且歇歇,把咱们的女孩子们叫了来,就在这台上唱两出给他们瞧瞧。”
媳妇们听了,答应了出来,忙得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传人,一面二门口去传小厮们伺候。小厮们忙至戏房,将班中所有的大人一概带出,只留下小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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