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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累泪


她日夜不停地赶路。

        即便有层层布料包裹,紫外线依旧可以轻易地灼伤她,她的皮肤已没有一处是完整的,全部溃烂流脓,疼痛难忍。她的力量大半用在自愈伤口上——但好消息是有太多不知死活的人类自行送上门来,他们或想逮捕她,或想抢劫她的东西,有些甚而图谋更为不轨之事——她觉得如果他们都想让她的尸体烂在街头,那么她抽掉他们身上四分之一的血来果腹也不算什么恶事。

        她一直很饿。

        街上夜里总有濒死的老人孩童蜷缩在角落呻/吟。

        她思念鲜活生物血肉的滋味,看向那些潦倒人类只觉胃里空的难受,唾液几乎要不受控制的从嘴角流出来。

        她站在凌晨威尼斯的街上,对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家伙发呆,食物的香气在空中蔓延,全身上下的新伤旧痕瘙痒疼痛难忍。

        她咽了咽口水。

        说到底,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人类都是要死的。

        他们的活力也好青春也罢,都短暂的叫人觉得滑稽。

        她的年纪对于柱中人来讲,是那样的小——她还有上万万年岁月要消磨。

        而孤岛上一个少年,即便与众不同,即便魅力非凡……也只是人类罢了。

        把自己往死路上送的人类。

        转瞬即逝,很快连最后的痕迹也会消失的无影无踪的生物。

        她终归会忘记他的。

        又为何要为了一个人类奔波?忍受饥饿?

        为什么要如此荒唐?

        简直就像……

        那孩子抬起头,肮脏瘦小的脸上有一双很大的翠色眼睛,浸漫不自知的泪水,无神。

        ……人类一样。

        明明有永恒的生命,又怎么可以浪费在这些……

        一个警察快步走过来,挥舞着警棍,一只手放在配枪上,冲着她大吼大叫。

        她这几天已经见过太多次,多到根本懒得理他,在那人的手放在自己臀上时反手把他拍飞了几米,又慢悠悠走过去,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丢给墙角的孩子。

        “换点面包吧,”她对那孩子说,不知道对方是否真的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我们俩总有一个不能饿死。”

        有什么意义?这个种族……没有比其他任何一个烂到哪里去,但也一点没有长进。

        他们迟早会灭掉自己。

        她不知道。

        她花了一周左右才真正进入瑞士国界,照着地址找人对于一个从未离开过孤岛的史前柱中人来讲绝非易事,尤其是在一个人均冷淡警惕所有外来者的国家——但她好歹是找到了一个看上去挺像那么一回事的地方。

        那个古堡的确是一个柱男藏身的理想之处,她也实实在在嗅到了属于同类的气味。

        为什么不掩藏起来?

        旋即她明白过来,对于人类的器官这种程度的气味根本不可能被发现……而柱中人,只剩下了三个。卡兹或许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或许也从未想过她会来这里。

        不怪他,毕竟她也不能真正理解自己的行为。

        古堡附近只有一家旅店,生意冷清,前台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妇女。

        她趁那女人不注意顺走登记薄,拿来一看:何莉史特(ho□□hit)401——即便没有熟悉的潦草字迹也可以立刻猜出是谁坏笑着写下了这一行字。

        她于是循着上楼,进了那间房。

        行李还在,从气味来看应该走了半天不到——但是一个人都没有的话……她来晚了吗?

        他们已经去找卡兹了的话——?!

        太鲁莽了!她咒骂一句,掉头就要冲出房间。就在这时,风从窗口灌入,带来柱中人的气味,还有血腥味——把她的脚牢牢钉在原处。她察觉到自己在颤抖,因为恐惧和欲望。

        她太饿了。

        她不知道那血都属于什么人,有熟悉的气味混在其中,但因为死者实在太多,十余天的叠加,难以分辨——她扇动鼻翼,阖上眼睛,可以轻易想象出卡兹,还有瓦姆乌,他们在尸堆中纵欲,大快朵颐,满足饥饿肠腹——她想起艾西迪西对自己铁般的绝对控制,那种弱小的感觉……

        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啊!

        黛安第不知多少次问自己这个问题。

        她根本,不在乎人类。她是为杀戮和统治而生的,她的身体就是一台自然所塑的完美战斗机器,却在这里当一个扶助弱小的圣母!却像人类戏剧中那些小女孩一样眼巴巴等着英雄回来,在一个陌生而恶心的世界中顶着天敌的威胁到处奔波……

        ——她到底在干些什么啊。

        她要死在这里吗?饥肠辘辘,浑身烧伤,惨死在自己族人的手下吗?为了什么?

        艾哲红石。

        脑中电光火石闪过的念头使她把目光转向了床边上那一摞行李。

        凭着她对丽莎丽莎的了解……

        她走过去,打开最上面那个行李箱。

        ——无数强者先趋之若鹜的小小石头就躺在那里,红如血,清澈的近乎无辜。

        她伸出手,把那冰冷的小东西握在手中——时隔上千年,它终于回到她掌心。

        她站在那里对着一面空空如也的墙发呆,缓慢思考自己要拿这块石头怎么办。

        在她想出个所以然之前,身后的房门被一脚踹了个粉碎。

        “波纹疾走!”

        那声呵刚响起,她只觉脚如踩进了油锅里,剧痛难忍——地毯是羊毛制的,忙一跃跳上床去,转过身来,与一头张扬褐发的少年对上视线。

        她从未见过,或者说想过他会有那副神情。

        她受着那对满溢血丝的绿瞳中白炽怒火的灼烧,惊于其中庞大的痛苦与歇斯底里,一时竟动不了,只僵在那里。

        只片刻闪神,电光火石间钢球破空飞来,携带巨大波纹以凌厉之势掀起劲风。她堪堪闪过,怎料余光瞥见那强健身躯已经泰山压顶,拳化为掌沉沉劈下,逼得她以足骨化刀切开床板,从裂隙闪到床底躲避。

        那床下一秒被他一拳砸作碎片,她听见他的怒吼,节节后退避过他铺天盖地的拳头,却被他一个敏捷箭步抓住握红石的那只手,波纹于顷刻间爆发,她的手腕几乎要在瞬间被他大手掐作两段。

        他咧开嘴,笑容疯狂:“我就知道卡兹那混账不讲什么诚信……这不,就送了个竹竿东西过来抢那什么破石头——真照顾我啊,生怕老子满腔火气没处发!”

        “等等!jojo!”她因为剧痛叫喊。

        他怔了一下,抓住她的手力道松了些,盯着她看了几秒,另一只手抬起来,动作粗暴地摘去她的面具。

        “……美女?”

        夕阳洒在她的脸上,皮肤立刻开始燃烧起泡。

        他拉着她转了个位置,身子堵在窗口,用阴影笼住她,脸仍旧僵着,愤怒惊讶欣慰悲哀等等堆在一块儿,显得滑稽的扭曲,似乎面部肌肉根本没搞清楚该做出什么表情:

        “……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的手腕还被他抓着,不过现在更多的是为了不让她的手自碎掉的皮肉处掉下来。

        她语塞,他的话语和这些天不断回响在脑中的问题重叠。

        最终她选择诚实回答:“我也不知道。”

        手很疼,突然有点委屈,明知道都是自找的,是误会,但是还是这辈子第一次有了一种感觉——难过。

        千里迢迢来找一个人还被那个人不由分说伤了会有的感觉。

        她于是低下头去,被自己的情绪逗的想笑,却只是默默站着,在他眼中,仿佛做错事的女学生。

        他叹了口气,惨白的面上绽出温和的笑容来:“果然不该和我待久了,老古董也学会任性玩儿命了——在白天到处乱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骂你……往后退,太阳还要一会儿才能落山,我得找点什么把这个破窗户挡住。”

        她靠着墙站着,另一只手握住伤手,看着他拖动衣柜,把窗户整个堵死。

        当他回过头时,她张开嘴,吸了口气,又迟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没有杀死一个人类。”最后出口的竟然是这个。

        “很多人类想杀了我,但是我一个都没有杀。”

        她为什么要说这个?为了让他夸奖吗?“谢谢你在赶来救我的途中没有把我的族人吃掉果腹”之类的?

        再一次,她不知道。

        他听见,步子慢了一拍,但没有停下,仍旧是朝着她走来:“给我看看你的手。”

        她乖乖伸出去,另一只手把伤手的指一根根掰开,艾哲红石掉在地毯上。

        他对于那石头仅给予极淡一瞥,注意力便回到她的手腕上:“皮肤上有很严重的烧伤——不光是我的波纹造成的,这些伤一层覆盖一层——你疯了吗?!”

        “我不是告诉过你老实呆在岛上吗?”

        “一个二个怎么都他妈不听我说话?我们人类的事情……关你什么——”

        她用那只好手抓住他的手。

        他安静下来。

        所有光源都被堵住了,房间里很昏暗,她用自己远超人类的视力看见灰尘飞扬,纷撒在他乱糟糟的头发上。他把脸别开,大概是感受到了她穿透阴影的视线,终于不安起来。

        她的指下,他的皮肤很温暖,但是手在以难以察觉的幅度颤抖——他自己应该都没有察觉到。

        突然之间她觉得他非常脆弱。

        她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

        不是作为一个人类的脆弱,而是……作为一个少年,作为乔瑟夫乔斯达,在他的扎人外表狂妄笑容下的脆弱。

        她意识到她不喜欢他这样。

        他不是与生俱来的敏感脆弱美少年——这绝不是他的形象。他就该是那个对着恩师骂骂咧咧,与死党吹牛皮,和寡言女仆讲荤段子的没心没肺小混混,一个粗枝大叶爱耍小聪明的流氓。

        一个大大方方把自己的一切并不深沉的内在拿出来装模作样,随性到让人抓狂的旷世奇才——一个随随便便就给她填充了灵魂的无赖魔法师。

        “jojo,”她慢慢叫他名字,感觉那两个音节在舌尖俏皮跃动,“jojo,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她,突然就笑了,弯下腰来一把揽过她的腰抱住她。

        她的脸埋进他宽阔结实的肩膀,他的头发支棱着扎在她颈上,她听见他说:“西撒死了。”

        她什么都没有问。一言不发。

        然后她感觉潮痕在背上漫开——过了几秒她才反应过来,他在哭。

        她能感觉到他浑身上下的肌肉逐渐放松,他的力气仿佛平白的流失了,整个人靠在她身上,她毫不怀疑,如果此时松开胳膊,这具一米九五虎背熊腰的身体会径直摔落在地。

        所以她绝不会放手。

        她突然明白了先前自己何其荒唐。以为柱中人强大,永生不死,如同神明。

        艾西迪西早就告诉过她了。

        都太过短暂,太过弱小了,在命运面前,仅仅卒子。

        只够去守护一样东西,为一样东西去挣扎着活,去竭力地战斗。

        他无声流泪,她抱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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