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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人间失格


到学校前的最后一段路,照例涌上来一堆女生。堺信奈抛给他一个恶作剧般的笑容,转头就已被那些似乎都长成一个样子的女生挤出去了十多步的距离。

        "j0j0——"

        "jojo~~"

        "jojo学长——"

        每日上放学各行一遍的闹剧照常上演,他早已对这些噪音免疫,走自己的路,把这一堆咯咯笑个不停偷着来摸他手臂然后没完没了尖叫的婆娘视作无物。

        "……那个丑□□……”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说,没有刻意压低,虽是在几米外对着别人说的,但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原本如风的步伐慢了些,留神身后那几个女生的谈话。

        “今天又是跟在jojo后面来的……"

        "她以为她是维啊,装出亲近的样子,丑女一个——你看那一头脏毛球,脸大胸小的小村姑,刚从乡下来吧,我赌她那个飞机场连文胸也不用买,倒也不是说她买得起……”

        她们笑起来,声音如一群栓了银铃的乌鸦从他头顶掠过,刮起腥臭的风。

        他扭过头张口打算开吼,却瞥见了她。

        她根本不在乎。

        她肯定听见了,事实上,自从这学期确认了关系之后他们在校内的互动有意无意中多了些,所以一直是社交透明人的她在升上国高后最终是以这种方式暴露在了公众视野下,此之前他没怎么想过,她也没提,但现他意识到她身边早已被不知多少侮辱刁难缠尽,而她却泰若自然。他知道她什么样子是在强撑镇定——现这个样子表明她是真的不在乎。

        是习惯了么还是单纯不屑于浪费心情他很难分清。

        过去她是要在意的。

        在他们上了学后,她自家中变故以来第一次接触到了他之外的同龄人。他的母亲是很高兴的,觉得这样有利于两个孩子的成长——与她玩耍意味着他也不再受周围邻居的待见,他其他的朋友很快无影无踪,但他并没有那么在乎。毕竟她又开始笑了。

        不论如何,母亲都认为结交一些新朋友对他和信奈有好处。

        但事实是他那天真的母亲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一次家长会,就足够八卦的老师从口拙的作家那儿套出全部故事,足够谣言飞传,足够孩子们偷听到家长的谈话。

        堺信奈的妈是个巫婆,吃小孩子的。

        堺信奈的爸被她的疯妈套了绿帽子。

        堺信奈见过死人长什么样,她看着她妈在她面前死掉。

        堺信奈也是巫婆,她也想吃小男孩。

        堺信奈的爸连书包也舍不得给她买,她身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全是她爸揍的,因为她也是巫婆,咒死了老巫婆。

        那些孩子围在她身边,议论她的一切,想找出所有她与他们不同的地方,想看出她是变态和疯子的证据。他们好奇地看她仿佛在看一只凶猛的猴子,觉得有趣,当她对他们说话时他们又尖叫着一轰而散。

        胆子大的男生和她搭话,问她他们所好奇的:“你的妈妈吃男孩的时候,会念什么样的咒语"

        "你会吃掉j0j0吗不然为什么要一直和他待在一起"

        "死人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学会了打架。

        对那些□□/头比什么都好用——是她教会了他这个道理。

        堺次郎被叫来学校,面对近十对愤怒的家长,老师展示那些男孩儿女孩儿脸上的肿痕,孩子们的哭声响彻校园——他们先前约着要去废弃的教室中探险,因有人说死掉的变态女艺术家跟随女儿来了学校,就挂在那些教室的某一间中。

        "那只是个玩笑,"老师告诉堺次郎,"但信奈真实地伤害了这些孩子。"

        又是道歉,鞠躬。堺次郎的背似乎很久没有打直过了,他低下头,快秃光的脑袋油光锃亮。

        第二天她迟到了。她走进教室,半边脸都是青紫的,一只眼肿得睁不开。但从她的神情他知道了,她会

        继续打架,哪怕后果是难以承受的。

        而他……他是懦夫。

        他明知道她放学后与他分别,走回家会面对什么;他明明听见了那些孩子的话。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他没想过他能帮忙,能改变这一切。他只是待在她身边,享受她欢笑与他玩耍的时光——哪怕他看见了她身上的伤,也只有一种模糊——那是大人的行为,大人有大人的理由。他没想过他能做些什么。

        儒夫。那时他是个内向听话的好孩子,他不比那些围着她开玩笑的人好,他在稚气无知的掩护下对她的处境视而不见——他以为所有家长都会像自己的母亲一样对待孩子。

        他什么也没做。

        那天周末她下楼来找他,小小的脸上有凝重的神情。

        "父亲工作的报社倒闭了。"她认真地宣布,觉得这句话听上去很成熟。

        他问那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可是他很沮丧,我从没有见过他那么难过。"

        她展示手中的纸币,对于孩子来那是一笔大得可怕的巨款,那是堺次郎给她的,让她去买一条烟回来。

        两个孩子兴奋不已。去买烟!他们只见过大人这样干。

        带着这笔巨款,他们雄纠纠气昂昂地走进杂货店,告诉老板要买哪个牌子的烟。

        老板说他们这里早不进那个牌子的了。

        小大人们沮丧地站在大街上,手里那笔钱变得冰冷又沉重,他们茫然而失落。

        "我们不能就这样回去"堺信奈说。

        "父亲很难过,身为女儿我该让他开心起来"最近她说话越来越隆重了——她开始读堺次郎书架上那些书了。

        他点点头,陪她一起思考:"做什么可以让他高兴起来呢"

        他抬起头,看见左手边有一家新开张不久的书店,而后发现她也在望那边。

        "父亲心情不好时爱看书。"她若有所思,郑重地看了看钱,又望了望书店。

        "这是个好主意"他的注意力被橱窗里那些漂亮的架子吸引了大半。

        "这是的。"她赞同道。

        他们一起走进去,模仿着那些大人在书架中踱步,伸着脑袋去看那些排列整齐的书脊,努力念出每一本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两个孩子很不情愿地承认了他们不知道该买什么的事实。

        “……是新修订的文集,市面上最好的,精装……第一篇就是他的成名作,残篇也有收录……”

        他们寻声看过去,店员正与一位中年男士举着手中的某本书推销,脸微微涨红。

        "……太宰治。”他走过去拿起一本,大声念出作者的名字。

        "父亲提过他"堺信奈说。

        一旁店员还在说,他们已不再听了。两个孩子没商量几句就决定了下来,拿着这本书走向收银台。

        回家时他们照例在他家门口分别。

        她显得很开心,那本厚重的大书被她紧紧搂在怀里,回来的路上他们又蹦又跳,现都已流了汗,脸泛着红。

        "信奈"堺次郎的声音传来。

        那矮胖的男人从远处快步走来。看见那张泛了青灰色无一点生气的脸,那上面的五官的陷下去仿佛一栋年久失修的老屋;佝偻的身形臃肿而僵硬——他想他明白堺信奈的意思了。他从未见过堺次郎萎靡成这副模样,白井纱织死时也不曾这是一具行尸走肉,疲惫而麻木。

        "为什么这么久"走近了男人问,"我告诉了你要快——"

        堺信奈递上书。

        男人的话音猝然消失,他的期待被紧紧绷成了弦。

        空气一瞬的寂静仿佛时间已静止。在那一刻他能如此清晰地看见堺次郎的神情戏剧性地变化,有某种火花乍现,在他那枯井般绝望的双眼深处凭空闪动。

        时间开始流动。

        堺次郎一耳光甩在女儿脸上。

        那声响大得可怕,把承太郎震懵了。他怔怔望着堺信奈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地上——她几乎是本能地把书搂进怀中。

        男人开始一言不发地殴打她。

        堺次郎踹女儿卧倒的身体仿佛那是一袋小小的沙包,她蜷缩起来护住头腹,把脸很深地埋进双臂中,直到父亲揪着她的头发逼她抬起脑袋,狠命地扇她耳光。

        堺次郎从她手中夺过那本书,抡起来打她,她爬起来想跑,男人把那本沉重的硬壳书拍在她头上,她栽倒下去,发出断断续续的怪叫,像尖叫,也像喘息。

        他看看。

        他见过学校里的孩子打架,也见过老师用尺子抽打不听话的学生的手心。但他没有见过堺信奈被她的父亲打。他见过她的伤,但他从没有细想过……他对堺次郎的记忆停留在一个低三下四的侧影上,寡言的作家,会给他们讲桃太郎的故事。泪水滚落下他的脸颊,流进他张着的嘴里。

        他什么也没做。

        她会死的,承太即想。他会杀了她,用那本书。

        一个新的声音叫喊起来,熟悉的惊人。

        他的母亲,她听见了响动。

        门开了,苗条的金发女人冲出来,挥舞着手中的竹帚——这个时间她通常在打扫院子。

        他尖叫起来,看见他的母亲冲向男人,她的怒吼忽而是英语忽而是日语:“你在做什么!离她远点!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

        他从未见过母亲那样。

        在承太郎的记忆中空条圣子永远是笑着的,会温柔地原谅一切,会唱着歌做家务,与他一同玩耍——他从不知道她也会发怒,那双如水的蓝眸也可以熊熊燃烧。

        她用竹帚抽打堺次郎的手臂,试图推开他——承太郎感觉自己的惊恐几乎要把他撑炸开——她会死的!她们都会死的!

        他的母亲那样的温婉,一生从未与任何人发生过冲突,她怎么可能在这个已经失去理智的男人面前保护那个孩子?

        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母亲和祖父祖母一点都不像。

        承太郎见过他的外公徒手将砖墙打穿仿佛那是一层薄纸,他见过外婆单手托着一架钢琴把它搬上楼去——祖父母是强大与力量的象征,而他的母亲不是。他曾经奇怪母亲为什么与她的双亲一点都不像。

        直到他看见他的母亲,挡在堺信奈前面,怒视着堺次郎——她和她的父母一模一样,势不可当。

        堺次郎退缩了。

        男人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甩下手中的书,转身走掉了,他的头垂得很低。

        承太郎盯着那本书,它躺在路边,已沾满尘土。

        他的母亲在堺信奈身边蹲下,柔声哄着孩子抓住她的手站起来。

        堺信奈照做了——她抬起头,肮脏苍白的脸是干燥的。

        而承太郎还在哭。

        他觉得自己断断续续地哭了很久。

        母亲以为他是被吓坏了,不停地安慰他。

        他把那本书拿走了。

        那本书的事情没有人再提起,而他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那本书依旧藏在他的卧室里。

        看见那书,他就会记起它是怎么被狠狠砸在女孩儿的身上,他会记起母亲的喊叫——他会记起那时的自己,软弱,无力。

        那时他还有五个月满七岁。

        她在走进教学楼后转向——他们的教室在同一层的两边。那本《人间失格》被她夹在胳膊底下,显得很自然。

        他转身,跟着她走。

        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压低了的惊叫。他无视。

        她注意到了,回过头来,挑起眉毛。

        “怎么了?”她问。

        他在她面前站定,从手中提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饭盒:“那婆娘非要多做一份。”

        她愣了一下,随即开怀:“拜托比你的那份多加了糖,否则我可吃不下去。”

        他别开头,很不屑地哼了一声。

        她接过便当,走进教室,扬起声来喊了一声“谢啦”,向他敬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礼。

        他用余光从门口扫进去,心中猜想在那一群脸色难看的女人中哪一个是a子——婆娘都喜欢吹牛,a子不是第一个声称自己在校外与那些势力有关联的人,他希望她只是声称罢了。

        走进自己的教室的时候,消息已经传开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那现只装了一盒便当的口袋上——这些人一天就只知道八卦这些吗?

        他自顾自走到座位上坐下,开始把书包里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拿。

        几个自以为与他关系很好的男生走过来,一个勾住他的肩膀,很亲热的拍拍他的胳膊:“jojo,看上女人了怎么都不和兄弟们说一声呢!之前和你推荐那么多品种的你也不早说,要知道你喜欢这种怪胎类型的我们也不花那么多功夫了,还以为是什么女人能让你感兴趣呢,原来这种乡下风情的——”

        他的拳头打断了那男生的话。

        承太郎头都没有抬,一拳招呼上去,他能感觉到那家伙的鼻梁在他的指节下“咔嚓”一下。

        周围围的人惊呼着分开,留出足够的空间让那家伙倒下去撞在一幅桌椅上,一时现场一片混乱。

        他站起来,走过去,一只脚踩在男生身上,慢吞吞的转头,从帽檐下扫视周围的人。

        他思考,要不要说点什么。

        不,不用了,已经够了。

        他们已经明白了。

        对这些□□/头比什么都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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