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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袖口香寒


《万魔录》有记,不庭血月当空,无日无云,毒风刮骨,雨雪蚀肉。

        这样的地方,就算真有种子,想种出花来也是痴人说梦。

        相凝霜抱着手臂,脸色十分差劲的看着眼前的一把铁锹。

        ——这是那个老变态扔给她的。

        真把她当花匠了,相凝霜被气笑了,耐着性子把那几粒小石子丢下去,用沙石胡乱盖了盖,便收回手继续消极反抗。

        明明四周只有她一人,她耳边却突然响起低沉声音,带几分懒懒的凉意,问道:“这就种好了?”

        相凝霜更气了。

        她在这里艰苦劳作,奴役她的人正在他老巢舒舒服服远程监工。

        她于是摇摇头,皮笑肉不笑:“当然没有,还差得很远呢。”

        “花木是天地日月之灵,就这里这幅寒碜荒凉的样子,开出花也得给吓回去。”

        还没等对方反应,她跟着又补了一句:“所以我要换条裙子。”

        南客罕见的沉默了一瞬。

        “…种花与你换裙子有何干系?”

        相凝霜抿唇笑起来,理直气壮:“当然是因为这里只有我赏心悦目。”

        天地间无日无光,阴沉晦暗,只有她在迷雾丛生中亮着,连鬓边香气,一点指尖,都是灼灼的亮色。

        ……也担得起。

        他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那就换吧。”

        相凝霜便很不客气的往那座楼船上走。

        “男女有别,我更衣时需得有间厢房,阁下可不能偷看。”

        “允。”

        “更衣免不了梳洗打扮,我偏好黄花梨木嵌琉璃的镜奁,别的用不惯。”

        她拉着裙角袅袅娜娜的拾级而上,慢悠悠的跟他挑挑拣拣。

        “……胭脂要蔷薇、山花和白茉莉绞的,不能要加紫矿的,不然就显得厚重了。”

        南客友善的提出建议:“本座这里有些不长眼的修士尸首,取新鲜些的抹在脸上,比你说的胭脂要更有韵味。”

        相凝霜:“……”

        相凝霜转过一个回廊,选了个厢房停在门口,偏着眼笑了笑:“呵呵,你还挺有品味。”

        说完便砰一声伸手甩上了厢门。

        气性挺大。

        虽然是闭上了门,但隔着门仍能听见女子慵懒柔婉的自语:“唔……芥子戒中的裙装怎么只有这些了……茜色虽艳却有些俗了,藤紫寡淡,烟青太闷……”

        细细碎碎的抱怨像春日里从枝头簌簌落下的柳絮,软而痒,却不惹人厌烦,闻言便能想象出美人对镜试衣时因顾盼而显现的脖颈线条,如细雪里开出来的白山茶。

        然而与想象不同,此时此刻,门内却并无美人上妆更衣的景象。

        相凝霜隐在厢房暗处,神色冷淡沉静,看着自己指尖一点盈盈蓝火。

        随即,她慢慢的,将一支孔雀翎羽点进火中。

        这是幻境中,洛长鹤赠她的那枚。

        孔雀尾羽极为珍贵,除了洛长鹤给她时所说的能保灵台清明以外,以灵火淬之更能炼得传闻可杀神斩魔的法器。

        她从前搞过万剑宗的弟子,大概知道如何淬炼法器,可炼器时必得加注大量灵力,但她此时一被锁了大半修为,二如今身处敌人眼皮子底下,一点灵力波动都能被察觉,只能尽力汇集小小一簇灵火炼羽,其功效不异于烛火沸鼎镬。

        她虽生来性子散漫,临危遇难时却半点不缺耐心沉静,此刻只是心无旁骛的控制着指尖灵力,半晌,才轻轻皱起眉。

        楼船最顶上一阁深处。

        帘幕深深,鬼影摇斜,血月光映上冷冰冰金器玉栏,一旁则是一只苍白-精美的手。

        手腕上环着极为华丽繁复的金色臂钏,暗色宝石点缀其上,长而冰冷的金链散落,缠绕在他玩弄于手中的骷髅。

        半晌,他的手指轻轻一顿。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他摇摇晃晃站起来,黑色衣摆似血河一般流淌至阶下。

        廊中的无数明珠依次亮起,隐在暗处的黑色身影恭敬而沉默地俯下身去,南客走下阶去,倦怠而又腻烦一般,将手中的骷髅丢至一旁。

        下一瞬,他便已出现在了一间厢房门前。

        瞬息之间,没给人留下任何反应的时间,房门便轰然烧起蓝湛湛鬼火自开——

        倚窗理妆的美人诧异回过眼来。

        看样子她最终选了鹅黄的裙装,还正在理裙,浅杏鹅黄的衣带交错系在后颈,细而玲珑,交错间是皎洁玉白的肌肤,一瞥之下亮如月色,几乎能刺伤人的眼睛。

        相凝霜初时的一怔已经过去,放下正在绾发的手,撑在颊边盈盈望去:“……等不及了?”

        仿佛是昏沉白夜一线,罗帐绣帷下新嫁的美人理妆,一面梳拢云鬓,一面回眼对爱重的郎君,笑言一句。

        她声线生来低哑妩媚,无需刻意已是难言的风情,更何况眼下这般咬字轻轻,几乎是打着旋轻俏柔软落进人耳中。

        南客慢慢牵起一点冷淡虚浮的笑意,没有说话。

        门扉鬼火炽炽未灭,他在火中斜斜靠着,手中擎一支不亮的烛台。

        “不然呢……“他纯黑至浓稠的眸子缩了缩,泛出一点恶意来,“你忘了本座留着你的命是为了什么吗?”

        相凝霜已经拣了眉黛随手描眉,闻言没动,只是斜过眼乜他:“种花难道是能急来的事吗?”

        她说得痛心疾首,口吻活像对着不懂事弟子谆谆教诲的老先生:“我知道你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久了没怎么见过世面,万物有灵的你懂吧,不是你们不庭山这种乱来一气的做法,得等,得悟,这么美这么金贵的东西哪能说开就开呢,你要真是实在等不及心痒痒的厉害,我给你开一回行不行,让你先过个瘾。”

        “我开花很好看的,你绝对赚了。”她信誓旦旦。

        “当真?”他懒散问道,似乎被她说动了,“好,那你便试试,若是真合本座心意,本座便将你好好种在坠天河边,千年万年伴本座身旁。”

        这老变态一定要这么说话吗。

        “……还是不开了。”她又笑吟吟改口,没有半点负担的胡说,“我曾经许过人的,只能开花给那一个人看,不好食言的。”

        “这样吧?”她兴致勃勃提议,像是补偿,“你来摸摸我的头发?“

        相凝霜偏了偏头,撑着下巴看向他,未曾如何便显出一段天真的情致:“花木娇嫩,未曾侍弄过的人不小心便碰坏了,趁着还没长成,阁下先拿我练练手吧。”

        南客闻言皱了皱眉,目光触及她微微抿着的红唇,瞳孔不可自抑的缩了缩。

        窗外的不庭山此时下起雨来。

        风凄凄雨料峭,她在半合的窗前懒倚,被朦胧笼在烟气中。

        然而依旧光艳,秾丽,放肆,如真正雨中花一般,任人如何心硬,一见之下也留情。

        南客垂着眼,漫不经心的掷了手中烛台,下一瞬便已到了窗边。

        他轻轻低头,青玉珠贝的灯盏剪出他一段侧影,“……你不怕本座碰坏了你?”

        淡扫远山眉的女子闻言含笑,似乎半点不曾注意到身后人长长重锦衣袍下流出的浓黑暗影,只是弯着眼睛看着镜中影影绰绰的人影:“阁下模样生得这般好,碰坏了……也不要紧的。”

        软语缱绻间,相凝霜搁在案几上的手极轻微的一动。

        视线忽然之间更暗,她被笼在一阵极为华艳浓烈的香气之中,南客更低地俯下身来,轻声一笑。

        “老老实实的,本座便还愿意留你一命,懂吗?”

        “只要您信守诺言,不要戏弄于我,我自然老老实实为阁下当花匠。”杀招虽然已被看破,相凝霜却半点没让,眨了眨眼回道。

        彼此心知肚明,彼此若无其事。

        她向来不是什么好性,就算被拿捏了性命也不愿被搓扁揉圆,他势大能将她困于方寸,她也有阴毒百变机巧,能剐下他一层皮来。

        南客轻轻挑眉,目光落在她半侧的面容,仍是光艳灼灼,却隐有横刀立马,不惧。

        他皱眉,像是不愉一般正要开口,身后厢门处却爆出一声巨响。

        “砰”。

        “……啊。”相凝霜慢半拍、没有半点惊讶的捂住嘴,讨饶一般微笑,“刚刚无聊试的小玩意,没想到真成了,幸亏您不在门边。”

        可惜,怎么就没把你炸死呢。

        “……您不会生气了吧?”她笑嘻嘻,“只是开个玩笑呀。”

        又漂亮,又扎手。

        南客脸上浮出一点奇异的神色来,没有理会她绵里藏针的挑衅,反而抬起手,慢悠悠一握。

        面前人的长发便云一般散在他手中。

        相凝霜没想到他真会动她的头发,下意识便神色一僵。

        他注意到了她这难得的不自在,心底也泛起一点难得的、隐秘的兴致来,只觉得自己像是握住了…年幼魔兽的尾巴。

        他只能联想到这个。

        但他突然生出一点不满足来,冷淡着眼慢慢思索,还能像什么呢。

        相凝霜那一点极短暂的不自在过去的很快,这时候已经好整以暇的偏了偏头,问道:“怎么样,我的头发很软很顺吧,像一蓬云一样。”

        他还在思索着,握住长发的手指动作僵硬,闻言反问道:“…云?”

        “对啊。”相凝霜有点莫名其妙,“难道不像吗……”

        啊,她突然猜到,这人应该没怎么见过云。

        或者说,他见到的云都是不庭山这样稠黑、稀薄、凋敝的。

        她想到这里,慢慢抿出一个笑来,接着说道:“我说的云,在天气晴朗的时候才会有,纯白,软绵,撞进人手里的时候,像散了一捧的烟气。”

        像被烟气浸染一般,她的声音也变得绵软,说不清是一朵云,还是一个梦。

        南客一时没有开口。

        “……我有没有说过,”半晌,她突然开口,“你很像我见过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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