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玉楼临仙
到达万岁山时已是夕阳西下,天空中飘散着雪花,这样的景色实属难得,我却无心赏看,连手中小暖炉也感觉不出热度,立在山前有些失神。
“这里就是万岁山!”秀兰只感觉这景色美的太不真实。
“不亏是人间仙境。”韩汝子惊叹不已心潮澎湃。
此景确实引人入胜,比画作更鲜活灵动,这愚公移山的精神都被用到了老百姓身上,实不敢想象这么雄伟的山是人工建造,层峦叠嶂间有一翠湖相连,水面有船驶来,此处并非水脉之地,这么大的人工湖,也不知道是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搬运而来。
“奴婢参见瑾王殿下、瑾王妃,奉官家之命,特来恭迎二位。”船上下来一满脸恭敬的内侍。
“嗯,有劳张内侍。”赵子勋牵我向船上行去,我压抑着伤心之色,如一缕幽魂般随他登船。
“官家有令,请王爷明日再去觐见。”张内侍小心翼翼的护在一侧。
“好。”
这官家来了万岁山还要处理政务?不愧是一国之君,朝臣游玩他却不能休息。
船上嵌碧雕花,幔纱慵叠,软榻上铺着赤纹兽皮,随意的几样摆件也是流光溢彩价值不菲,一辆游船尚且如此,这山上的奢靡怕是难以想象。
船行湖中时星星点点的灯火逐渐明亮,水光相映,我不自觉行至船头,灯火下这抹绯红似是格外美艳,赵子勋脉脉看着。
夜里我们在山脚行宫落宿,灯火相照,画屏映雪。
屋子里的暖气有些闷热,令人心绪不宁,也不知平洲有没有受伤,他痛失双亲,身陷他国,除夕将近,是不是倍思亲人?
“茵茵,今日,你替我换药可好?”赵子勋半坐软榻,可怜兮兮的望着失魂落魄的我。
秀兰正在铺床却不自觉的放慢动作,余光轻轻扫向这边。
房中,御医给赵子勋换下的纱布上似是还有血迹,我不敢多问,有些心不在焉的走到他身侧。
手指微微发颤,御医赶紧递上干净的纱布,赵子勋虽披着外衫,却是光着上身的,他体格健壮,腹部的伤口旁依旧红肿,我缓缓蹲下,蹑手蹑脚的给他上药,或是太痛,只感觉他气息灼热,我将纱布裹住他的伤口,手指触碰到他腹部时感觉他的身子颤动了一下,我缩回手,纱布松松垮垮实在看不过去,他低眸看我无措的模样,正身坐起,我尝试着将纱布绕到他身后时,他突然翻身将我压在身下,众人见状迅速退去关上房门。
“赵子勋,你干嘛。”我惊慌不已。
“你紧张什么?”他笑着撑起身子躺回软榻。
无聊至极,我愤愤起身跑去床榻,慌忙放下床幔。
“王妃生气了?”
“……”
“我身子不好,一时乏力,不小心压到了你,你别怪我了,好不好。”
“闭嘴!”谁信你?
“好,本王这就闭嘴。”
“……”
次日。
湖边还有积雪,小皇帝的龙船靠近。
赵子勋与我仪容端方,恭敬叩拜:“参见陛下。”
第一次叩见皇帝多少也是有些紧张,万万不敢抬头去看。
船头赵熙宸的眸子直直落在我身上,内侍怀恭顺着这道目光探视了我一眼,若有所思。
似是过了许久,官家未开口,赵子勋低头又咳嗽起来:“咳咳。”
赵熙宸恍惚了一下,示意岸边的张内侍扶他:“元瑾,身子还未好些?”
这声音似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赵子勋:“谢官家挂怀,好了许多。”
“今日只是游玩,元瑾与王妃,都不必拘礼。”
“是。”
我抬眸正好与赵熙宸对视,只一眼我迅速移开目光。
我虽是第一次见皇帝,却是第二次见赵熙宸了吧!
人生还真是意外啊,竟然是他。
赵熙宸见我的神情躲闪,嘴角含笑:“万岁山有一奇观,不得不看。”说着他转身坐回船舱。
赵子勋携我登船,船上装饰奢华,暖炉温酒,船舱懒幔束起,视线开阔。
山如黛,水含烟,冰雪消融,仙雾缭绕,临湖瀑布奔流,此水似是从天而降,震撼不已。
山间灵兽跳跃,凤鸟相依,亭台楼宇中隐约有仙子起舞,若非乐起,只觉此身在画中,山有玉楼,直入云霄,冬日戏暖泉,夏日摘星辰。此番奢雅,冠古绝今。
“此水取自何处?”我心中实在惊叹,忍不住小声问赵子勋。
“山间有闸门,蓄水开闸,可见瀑布虹彩。”赵子勋望向我,眉目含情。
运水上山,蓄水开闸,只为一观盛况?这是谁想出来的?
船至山侧,山嵌巨石,巨石高数丈,亦是令人惊叹,我再望向赵子勋求解。
“此花纲石,产自姑苏,万岁山乃龙脉之地,当此巨石为艮。”
“这么大的石头,如何能从姑苏运来?”这岂是凡人之力可以完成的?
赵子勋与赵熙宸相看一眼,赵熙宸笑道:“走水路拆桥,走旱路拆城,山上奇石何止这一处,一会儿元瑾带你上山好好赏玩。”
好好赏玩?他还颇为自得的模样呀?
“这些山水虽美,终究不是真的,除了劳民伤财,我再看不出旁的了。”并无赏乐的心思。他若是普通人,这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是我今日要跟他说的话了。
见我如此心直口快,赵熙宸色变,一众内侍齐刷刷跪下,赵子勋起身作揖:“官家息怒,茵茵她……”
“无妨,朕不怪她。”赵熙宸看向有些局促不安的我,神情并无怒意。
船靠侧岸,众人登山,所谓疲容不可面圣,上山后赵子勋携我去偏殿休憩,熏香梳洗,更衣正冠,黄昏玉楼赴宴。
宴席上轻衣薄衫的舞姬扮作仙女翩翩起舞,赵熙宸左拥右抱,称妃道妾,据我所知,小皇帝好像并没有纳妃,他所谓的妃子是何人?还有与我们对坐的两个妇人,不是普通打扮,看年岁是有二十□□,大我们十岁不止。
赵子勋见我疑惑重重的模样,又来牵我的手:“你不喝酒,吃些菜罢!”
我缩回手:“好。”
端起一盏酒,发觉不对又放下,转而去拿筷子。
赵子勋给我布菜:“对面两位,左边的是孟婕妤,右边的是叶才人。你有何疑惑,回去我再与你细说。”
他这是怕我又胡言乱语:“是何时封的,怎未听说?”
赵熙宸当皇帝也不久啊,都没听说过选妃这档子事。
赵子勋面色讪讪:“天宝年间,太上皇封的。”
天宝年间,太上皇?
他老子的女人啊,他也要碰?
还真是如他所言‘越是不能采的花越想采。’我顿时耳根发红,真是不该问。
“今日见仙子,仙子倾我心,愿汝长相伴,汉殿夜凉吹玉笙。哈哈哈!”赵熙宸边饮酒边放声大笑。
对坐两个妇人神情有些委屈,端坐不言,一看就是被逼的,高位上的赵熙宸更是看不得,他举止放浪,毫无国君的威仪,身侧美人笑语盈盈,为他斟酒喂食,阿谀奉承。
“荒淫昏君。”我自认为是在小声嘀咕。
“茵茵。”从赵子勋的慌神中可以看出,他听到了。
“都退下。”赵熙宸突然对舞姬吩咐。
相隔甚远,他不会也听到了吧?他耳力会这么好?看来只能在心里骂他了。
舞姬颔首退去,乐停,赵熙宸身侧的美女顿时有一丝不知所措。
“俗舞不似仙,碍眼。”赵熙宸似是有些不悦。
冬日严寒,别人穿那么少给你献舞,你竟然说别人俗气碍眼,你可仙了,你怎么不去跳?
赵子勋笑着看向小皇帝:“素闻曹侍郎之女擅乐舞,也不知与这些舞姬相比是如何?”
他引荐的可是曹美娥?
还跟舞姬比,赵子勋果然不是什么正经人。这曹美娥比我还能胡言乱语,她若是进了宫,也不知是福是祸。
赵熙宸饶有兴致的看向对面两个妇人:“孟婕妤,元瑾所言的曹侍郎之女,你可识得?”
“禀官家,曹侍郎之女,闺名美娥,是臣妾姐姐的女儿。”孟婕妤声音平稳慈和。
姐姐的女儿,也就是孟婕妤的外甥女,难怪曹美娥之前那么硬气,原来是宫里有人。
“年后选妃,留她在宫中陪你可好?”赵熙宸戏谑道。
狗皇帝,好不要脸。
孟婕妤难掩屈容:“能侍奉官家,是美娥之幸。”
赵熙宸:“元瑾,这曹美娥样貌如何?”
左右这一国之君不是在看美女就是在聊美女,怎么是这样的?
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在我们老百姓眼中可是真龙天子啊,我就不该来万岁山面圣,毁了我好多敬意。
“忘了。”赵子勋似是还回忆了一下。
吾皇叹息:“汉皇思倾国,多年求不得啊!”你自己倾城相伴,不顾我了啊!
天下初定,他就开始思倾国,他也有脸?不是昏君,是什么?
“民间有一女子,名为楼慢慢,十三学琵琶,十四解语花,通文擅墨,百媚千娇。”赵子勋言词放诞风流。
还以为他从良了,原来只是在我面前将狐狸尾巴暂时收起,感情他花楼猎艳是为了赵熙宸?
若未记错,楼慢慢可是醉仙楼的官妓,他当初说别人的容貌身段委实不值一百两白银,怎么如今又在小皇帝面前大夸特夸。此时我还不知,他口中的楼慢慢竟是刘依曼。
赵熙宸看向赵子勋,眸低闪过一丝狐疑,片刻间阴霾尽消,笑逐颜开:“甚好。”随即又看向右侧妇人:“叶才人亦是通文擅墨,你写几个字给元瑾瞧瞧,比这楼慢慢如何?”
“是。”叶才人拘谨起身。
内侍抬来案桌,摆放文房四宝,研墨展帖。
这个赵熙宸真是让人难堪,还好叶才人不知楼慢慢的身份,否则心里多少是要生怨的。
片刻叶才人工工整整写了几个字,内侍将字帖展示给众人,‘仙女宫钗玉凤头,太平天子翠云裘。九霄下视人间世,底事相看笑不休。’
赵熙宸见她字迹秀美,起身走到厅中:“元瑾,你来瞧瞧这字如何?”
赵子勋恭敬起身行去,天子站着,我也不好意思继续坐着,只得徐徐起身,拘谨的很。
“字迹清秀,可以一观。”赵子勋这评价并不太高。
赵熙宸笑了笑分别看了看赵子勋与我,拿起狼毫,似是要大秀身手,一笔落墨,笔动时周身气息都不一样,儒雅矜贵,令人赏心悦目。搁笔时狂妄不羁,不可一世。
‘玉楼临仙’这四个字矫若游龙让我等望尘莫及。
他这个字也算是今夜唯一值得称赞的地方了。
“官家的字,古今内外无人可及,令人倾仰。”赵子勋十分崇敬。
赵熙宸将笔递给他:“看看你的字可有长进?”
他接过笔专心弄墨,赵熙宸悄悄退了几步,好巧不巧站在我身侧,声音极小:“王妃怎么整夜不发一言,可是腼腆?”
这背着赵子勋偷偷跟我搭话,是多少有些调戏的意味,难怪赵子勋拼命给他引荐美女,感情是防他呢。
我望了他一眼,假装没听清:“官家您说什么?”声音洪亮。
赵子勋未回头,落笔墨浓似有停顿,赵熙宸望我一眼,款步走回赵子勋身侧,对纸念道:“仙女群中名最高,曾看王母种仙桃。手题金简非凡笔,道是天边玉兔毛。”
赵子勋搁笔:“微臣的字与官家的字放在一起,简直是不堪入目。”
他这字肆意洒脱,也是让我刮目相看,此言是太过谦虚了。
“元瑾的字也好,王妃觉得呢?”赵熙宸突然点名。
这写了几个字又是让人评价,又是要人夸奖的,孩童行为无疑,要我觉得什么,是觉得元瑾的字好,还是觉得官家的字好吗?单论字,官家自然是略胜一筹,但要让我说,我只能说:“也好。”
“哈哈哈。”赵熙宸突然发笑:“也好,也好。”
“官家,汤泉备好了。”张内侍恭敬上禀。
“好,汤泉十三处,元瑾与王妃可去南泉同浴。”赵熙宸意味深长的看向赵子勋。
“谢官家,臣告退。”赵子勋携我离去。
“叶才人留下。”赵熙宸笑着看向叶才人,其他人自觉退去。
无耻小皇帝,叶才人是受过先帝宠幸的妃子,他竟将人藏身万岁山,行荒淫之事。
太上皇若知,必要被他气死。
他还赐我与赵子勋鸳鸯浴,看我睬不睬他。
“茵茵在想什么?”赵子勋款款深情的看着我,目光秋波荡漾。
看的我浑身一激灵:“我,我乏了,我先回去休息。”
“我带你去温泉解乏。”赵子勋正欲牵我的手,我先一步躲开。
“我,我不去。”我才不要和你去温泉。
“我不去,让侍女带你去。”赵子勋止步望着我,颇有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见他转身向偏殿方向行去,姑且信他一回,随侍女去了南泉温池。
温池在山间,三五连成片,水沸凝香,仙气缭绕,微波潺潺,暖纱垂碧玉,幽境藏羞月。
没泡多久,整个人面颊绯红,飘然若仙,早让侍女退下,这会儿却十分口渴,我向纱幔望去,昏暗的灯火下隐约侯着几个人影:“拿些清茶来。”
“是。”侍女的声音传来,纱幔后侍女将茶水递到赵子勋手上,赵子勋拨开纱幔,见仙雾中,心之所念的女子赤身背对,墨发含情撩玉肌,顿时心神俱醉,他咽了咽口水,缓缓行近,放下清茶时,又见红绵扑粉的玉臂伸来,软香袭人,顿时血脉膨胀,浑身燥热。
“你退下吧!”感觉有一道灼热的眸子在盯着自己,奈何光着身子也不好意思回眸。
赵子勋耳根通红,似是邪火上头难以抑制,修长的手缓缓伸来,一抹殷红落在袖口,他下意识的去捂住鼻腔,喉头腥甜,鲜血从鼻腔涌出,他立即仰头仓惶离去。
偏殿中,赵子勋血流不止,御医针灸其上星穴,涌泉穴为治。
“王爷乃热邪之症,火淫所胜,邪热泄尽血已止。”御医施完针,总是习惯解说一番。
赵子勋仰头睥睨这人:“退下。”
“是。”御医作揖退去。
再有两日就是除夕,除夕前是要回瑾王府的。
一早,赵熙宸邀我们去观星台作画,他们一个擅绘山水花鸟,一个擅绘人物行旅,一整日待在一处也有说不完的话。
严冬时节这观星台就是清凉台,我受不住风寒,直打喷嚏。
“此处风大,茵茵先回去罢。”赵子勋无心作画,只关切的望向我。
此言正合我意。
“王妃可先去南泉驱寒,待元瑾作完画再去陪你。”赵熙宸也望向我。
他让我去南泉等赵元瑾,他的话我能拒绝吗?
恭敬笑答:“是。”
侍女引我至南泉,我心绪不宁迟迟不敢宽衣,若是赵子勋作完画真的来了南泉,那我?
斟酌良久屏退侍女,计划偷摸摸的回偏殿,左弯右绕又到观星台,若想避开他们,只能穿过假山,然后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走。
“良辰美景,你与她鸳鸯戏水,美啊!美。”赵熙宸的声音。
“……”赵子勋一脸苦楚的望向他。
“怎么?你们没有?”赵熙宸对他做了个那种手势。
“臣倒是想,可臣这副身子骨,怕是……”
“元瑾有所不知,这温泉碧水乃是药汤,可使阴阳调和,你只需稍稍引导她,自会另有一番情趣。”赵熙宸‘图谋不轨’。
什么另有一番情趣?我应该不懂才是,可是为何脸颊发烫?再说,这种事情要被拿出来这样明目张胆的探讨吗?
赵子勋:“只怕她不愿意。”
“你何时这般纯情了,你没试怎知她不愿意?”赵熙宸嬉笑着。
“我。”
“你看孟婕妤和叶才人,来万岁山之前是要死要活,骂朕罔顾人伦,这才短短两日,就对朕千依百顺,你得恩威并施,你还是赵元瑾吗?你也不用朕教呀!”赵熙宸狐疑的看向他。
“她不同。”
“朕自然知晓你与她是图百岁之好,而非一夕之欢,可夜长梦多,遭人惦念。”赵熙宸示意内侍收拾笔墨画卷:“除夕已近,朕需先行,今夜,整个万岁山让给你们二人,助你与她成承鱼水之欢。”
鱼水之欢?
难道赵子勋带我来万岁山是为了这个?
难怪他这几日看我的眼神总是怪怪的,之前还说什么元日拜年,十五看灯,意思是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他必是早起此念,这可如何是好,这皇家温泉果然不是白泡的。
“谢官家。”
脚步声流动,我藏身石缝中不敢动弹,良久,悄无声息时,是腿也麻了,手也麻了。
月色尚明,独立观星台,官家已乘龙船远去,我又该如何面对赵元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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