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鹿死谁手(2)
楚风彦一跪在地,觑着楚烬微微黯然的脸色道:“父王容禀,三弟自幼丧母,以致性格乖戾!如今铸成大错,我这个当哥哥的也有责任!”他垂首斟酌着措辞,力求在只言片语间牵动楚烬心中的骨肉亲情,“三弟从小身体就不好,哪能受的了这等折磨?儿臣自请与三弟同寝同食,以尽帮扶之责!”
楚烬沉默着虚扶楚风彦一把,缓步走到冷炕边,看着楚风月的腿伤,只是无奈叹息。良久,一探楚风月额头,拂袖而去。随行官员及楚风彦、严华伦皆不解其意,只有楚风月隐在暗处的眼眸滑过一零星笑意。
行至门边,楚烬脚步骤然一顿,对身侧的楚风彦道:“此案由你接手!严华伦革职查办!”想了想,又挥手召来几个侍卫,道:“速传医官!”
几个侍卫领命去了。楚风彦暗暗松一口气,躬身送走楚烬和一行大臣,回首对面如土色的严华伦道:“严大人,我知你一向为大胤基业鞠躬尽瘁,无奈我身负王命,也只好对不住你了!”他轻轻一拍手,便有几个亲卫从暗处走出来,很不客气地抓起严华伦和严甲一路向外拖行。
严华伦突然如同疯了似地挣脱开来,捶胸长叹道:“楚风月,你好狠!”他一字一句,说得格外艰难,待一句话说完,便似度过了千万年,猛地一阵心力交瘁,瘫软在地上。
经历这一番如同垂死般的惊险,先前的不明之处已与他脑中的既有线索相连,一个设计完美的阴谋恍然呈现。
楚风月在昭华楼里说的那番如同遗言般的话,根本就不是要给他严华伦听,而是要给九卿中的三公子党听!而且,楚风月也从来没有打算直接传话给楚烬,而是要传给楚风彦——大臣传话求情可能会卷入朋党之祸,而楚风彦传话求情只能让楚烬想到骨肉亲情。
那时,他若选择传话,归入三公子党,必不能对楚风月的伤情坐视不理。但若选择不传话,归入四公子党,也必要助楚风夕除一心腹大患,放任楚风月的伤情恶化。这一放任失职,在楚风月的言辞刺激下,正好无限放大于被楚风彦引来巡查的楚烬眼中。后果,轻则,身为四公子党的他不能再审理此案,重则,便如现在,革职查办,前功尽弃。
细细想来,那个磕头撞柱的大臣必然也是楚风月使的障眼法,目的就是模糊他对楚烬真实态度的判断,让他误认为楚烬绝不会姑息和放任。也正是在这种错误观念的引导下,他才会以为楚烬绝不会亲临大理寺过问此案;才会以为他能很快逼问出救治严少白的方法;才会以为说出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是神不知鬼不觉!
先前,楚风月说“不过是几个求情的大臣受了责罚,值得严大人这样高兴么”,分明是意有所指,只可惜他太过得意忘形,全没留心,现在想来,当真是后悔不迭。
一失足成千古恨,半生辛劳一朝丧尽!
楚风彦怔了怔,方要命人将严华伦拖回来,突然听见楚风月道:“严大人是聪明人,读过了沈万三的故事,也抽空读读管仲的故事吧!”
严甲不明就里,破口大骂道:“楚风月,你这个卑鄙小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严华伦却似懂了,看着楚风月,表情颇有些愣怔。楚风彦见好就收,命人将严华伦和严甲带出去,暂时软禁在严府中。
此间事了,楚风彦即刻以问案为由摒退所有侍卫,压低嗓音道:“随风,楚烬派了聂卫去追公主,已经好几天了,公主能否安全回到乾国尚未可知,还有,有人发现公主的陪嫁侍女和贴身侍卫死在中直馆附近。。。”
楚风彦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楚风月心急火燎地打断:“小挽,楚烬怎会这样爽快地将案件交予你全权负责?风夕怎么没露面?是不是兰儿出了什么事?”他挣扎着起身,不慎牵动伤处,痛得他眉心一蹙,“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孩子,出了什么事?”他唯恐楚风彦不明白,指手画脚道:“小挽,你知不知道,我要做父亲了,兰儿怀着我的孩子,你知不知道?”
世上无不透风之墙,那日昭华楼内的事情楚风彦虽然没有亲历,却也略有耳闻。
“四公子宠妾纳兰祈怀着三公子的孩子”,这个传闻一点也没让他吃惊,毕竟,他曾在倾天殿外亲眼见过两人衣冠不整、耳鬓厮磨的样子。但是,此刻楚风月喜忧参半的神情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他印象中的楚风月向来都是泰山崩于顶而岿然不动的。
半晌等不到楚风彦的回答,楚风月索性不再追问,扶着墙壁颤巍巍站起身来,沉声道:“小挽,把你的衣服给我!我要出去!”
虽用银针疏通过腿上脉络,却因缺乏药材留下了隐患,站立时极痛,楚风月只隐忍不发,望着一脸抗拒的楚风彦,蹙眉道:“颜挽,我现在不是以沈随风的身份与你商量,而是以主上的身份命令你!”
闻言,楚风彦猛地后退一大步,躬身道:“请恕颜挽不能从命!”他听见走道里传来脚步声,猜想是医官来了,又苦口婆心地劝道:“随风,你还是先疗伤吧!否则我没办法向霜交代!至于楚风夕那边,我已吩咐言昕去打听,相信很快就会有确切的消息!我们好不容易套住了严氏,你这一出去,恐怕就要前功尽弃了!先前劫的军饷已经用的差不多了,没有严氏的财富,我们就算按照原计划找到了天演卷上的武器也没办法制造出来!”
楚风月斜睨楚风彦一眼,没说话,一转方向,还是径直向外走。楚风彦闪身挡在他身前,接着道:“随风,你想想霜,他这些年东奔西走地为你招兵买马、寻找解药;还有阿璧,好好的姑娘,为了替你刺探消息,先入青衣社做杀手,再入栖芳居做妓女;还有我,分明只是闲散懒人一个,却要披着这狗屁公子的皮囊在楚烬面前装孝子;还有。。。还有那么许多为你的宏图霸业而死的兄弟。。。你难道不记得劫军饷那一回有多少兄弟死在楚风奕和聂卫手中了么?你难道不记得霜为了杀死楚风奕面部重创的事了么?你难道不记得我们四个曾经发过誓要同生共死了么?”
楚风月深吸一口气,蹒跚上前两步,死死抠着木栏,颓然蹲了下去。那些鲜血淋漓的过往,他终究还是不能忽视。可是那个孩子,他亦无法放下。
楚风彦微微一叹,拍着楚风月的肩膀道:“随风,等你养好了腿伤,我一定想办法让你出去见纳兰姑娘一面!现在局势正乱,纳兰姑娘的火气也没消停,就算我助你出了这大理寺,她也未必肯见你啊!倒不如先让言昕去探探情况,阿璧那边也会随时向我报告!”
楚风月默了默,烦乱道:“你先前说公主怎么了?”
情知楚风月已然恢复理智,楚风彦不由得长长吐出一口气,以楚风月的武功,若是想硬闯出这大理寺,恐怕没人能拦得住,但是如此一来,他们辛苦部署多年的计划就要全盘落空。
那时的忐忑不安,此时想来依然后怕。他拍着胸脯,惊魂甫定道:“楚烬派了聂卫去追公主,公主能不能安全回到乾国尚未可知!而且,有人在中直馆附近发现了公主陪嫁侍女及贴身近侍的尸体!死因尚在调查当中!据仵作说那几个侍卫死前不久曾与女子欢好,不知道这一点可与他们的死因有关!”
楚风月略一斟酌,脱口问道:“死亡时间可是风夕的谢恩宴那晚,开宴前约莫一个时辰?”
楚风彦点了点头,道:“我检查过丫鬟的伤口以及侍卫的兵器,觉得丫鬟像是死在侍卫手中!但这二个丫鬟身上并没有被侵犯过的痕迹,我猜,事实是这二个丫鬟是在谢恩宴那晚看到了这几个侍卫奸淫别的女人,以致惨遭灭口!”
蓦地想起高月落在昭华楼看到顾兰亭时的震惊和错愕,楚风月眸中渐而敛起一股明晃晃的阴狠之意,片刻的沉默后,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那个被奸淫的女子就是顾兰亭!”
楚风彦抬起头,望着楚风月,眼神微微惊讶,在他眼中,楚风月从不是这样喜怒皆形于色的人。
楚风月冷笑着站起身,踱到炕边坐下,徐徐道:“凶手是高月落,杀人手法是下毒,事实是高月落见到我与顾兰亭先后进了密室,以为我与顾兰亭之间有私情,便待我前去参加宴会之后派了亲信侍卫去杀顾兰亭泄愤。侍卫在密室中见到赤身裸体的顾兰亭,色欲大起,实施了**,高月落的二个丫鬟想要阻止,反遭灭口。侍卫复命之时自然不敢说出实情,吞吞吐吐惹了高月落怀疑,高月落便抱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心理毒杀了那几个侍卫。”他仰起头,微微闭上眼睛,像是累极了,“我今日有此一劫,也算是咎由自取了!”
听完楚风月的一番详说,楚风彦也跟着唏嘘不已,没想到看似天真的高月落竟有这样嗜血的一面。他沉吟片刻,又问:“你又没有见过尸体,怎么知道是毒杀?”
楚风月道:“我在叠翠谷初识高月落之时,她身上只有十分清淡的桐花香味,但是成亲之后那香味却越发浓烈,我只当是女子成亲前后喜好不同所致,并未多加留意,现在想来那应该是身体藏毒的缘故!”他自嘲般笑笑,“枉我自诩用毒高手,竟也有不知不觉被人下毒的时候!难怪解了赤血流沙的毒后还是会头痛欲裂!”
楚风彦一惊,难以置信道:“随风,你是说高月落也对你下毒?可是她分明为了你连家国都不要了,她怎么会对你下毒?”他摇头感慨,“女人实在是一种可怕的动物!我真庆幸当年立下了终生练童子功的誓言!”
楚风月听得神思一晃,似是陷入了某种极其美好的回忆中,微笑道:“可是女人也是一种很可爱的动物!她撒娇的时候,她吃醋的时候,她嗔怒的时候。。。太多太多的时候,她会让你丧失理智!”
楚风彦是武痴,不懂情爱,更不懂女人,听完楚风月的话只觉茫然,这时,外间有亲信侍卫报告道:“禀二公子,医官到了!”
楚风彦一整衣袍,要传那医官进来,楚风月忙拽住他,肃容道:“我和公主之间的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自有分寸!眼下,我另有五件十分紧要的事吩咐你去做,你一定马虎不得!第一,查探顾兰祈以及孩子消息,确保无误;第二,按原计划招降严氏;第三,雇青衣社做马前卒去叠翠谷寻找天演卷上的武器;第四,楚烬派来的医官我不放心,你尽快帮我找个可靠的人来;第五。。。”他稍稍一顿,眸中隐约有厌弃之色,“高月落一定不肯老实随叶男夫妇回乾国去,你赶紧派几个人去胤国边境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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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月落在马车剧烈的颠簸中醒来,浑身如同散了架一般疼痛。意识有一瞬的恍惚,记忆中熟悉的流苏帐顶不再,楚风月温柔的睡颜不再,目极处竟是狭窄逼仄的马车车厢。她伸手撩开窗帘,车外的景色飞一般向后退去,稀疏的白杨,贫瘠的土地,竟已出了富庶的绿风城。
马车的门帘偶尔被风吹开,高月落从缝隙里看过去,便看见叶男微微发抖的脊背,还有满是沙尘的粗布衣衫。她坐直了身体,脑中思绪骤然一转,想起楚风月在昭华楼凭白受污;想起她不愿留下楚风月孤身犯险;想起叶男逼她吃下迷药、拖着她上了马车。她奋力拽落门帘,口中大喊:“停车!”
叶男一顿,却迟迟没有回过身来。高月落神色平静,语气中带着不容忤逆的魄力:“叶男,你再不停车,我便跳了!”
叶男想了想,终是妥协,将马车放缓速度,停在路边,转首对高月落道:“还有半日路程便入乾国之境了,奔波辛苦,请公主无论如何也要再忍耐一下!”
高月落全然无视叶男的恳求,捋一捋松散的发髻,轻轻松松道:“回去!回胤国去!我就不信楚烬老儿能拿我和风月哥哥怎么样!”
叶男矫捷地跳下马车,不卑不亢道:“公主若是真心想帮小风,还是赶紧随我回乾国比较合适!”
高月落眯一眯眼,冷着脸道:“叶男,我念你一片忠心,就不再追究你逼我吃迷药的责任了!但是,我希望你引以为戒,记住主仆有别的道理!”她状似漫不经心地扣着车壁,“小风?你叫,不合适吧?”
叶男胸口莫名一堵,暗暗攥紧了手心,然而仰起脸面对高月落时又是一派公事公办的样子,“公主教诲,叶男定然谨记于心!”她有些失神地望着远处的漫漫黄沙,“聂卫已经带兵追了过来,沈思孝他们还在后方周旋!我们须得赶紧入乾!”
高月落冷“哼”一声,不容分说地跳下马车,恶狠狠道:“我是公主,还是你是公主?你这个又老又丑的女人,有什么资格插手我和风月哥哥的之间的事?你知不知道我早就看你很不顺眼了,你和沈思孝那个笨蛋为什么不滚回村里生孩子去?”
叶男伸手拦住高月落去路,强忍怒火道:“公主请上车,否则我便要用强了!”
高月落力小气弱,始终无法拍开叶男横在她身前的手,不由得越发恼怒,口不择言道:“你这个只会在风月哥哥面前摇尾乞怜的狗仗着自己会点功夫竟敢在本公主面前耀武扬威?日后有了机会,本公主一定要杀你全家!你和沈思孝那个大笨蛋全都要死!”
言及此,叶男终于忍无可忍,一记耳光打在高月落脸上,怆然道:“事出突然,我们匆匆逃出,根本来不及作周详的安排,沈思孝为了掩护我们逃走,就带着那么几个人去和聂卫的精兵强将周旋,现在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你竟然还说这样的话,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一点良心?”
见叶男动了怒,高月落倒也有几分心虚,但她自持公主身份,明知理亏也不肯服软,支支吾吾道:“左右不过是死了个奴才,有什么大不了?我亲手杀死的奴才数也数不清了,若是一一心疼过来,我早就疼死了!”
叶男怒极反笑,一字一顿道:“那我告诉你,这次死的那个,除了是公主眼中微不足道的奴才,还是驸马的亲舅舅!是驸马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她面无表情地向高月落拱一拱手,“奴才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公主自求多福吧!”
言尽于此,叶男一拂衣袖,转身便走,再也不顾高月落或怨或哀的眼神。然而她方走出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箭矢破空之声,随后便是高月落呼天抢地地呼救声:“舅母,救命啊!我知错了!”她仓皇转身,抱住高月落就地一滚,避开了激射而来的箭矢。就在这转瞬间,大批铁骑已奔至身前,将两人层层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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