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动机不纯”
回到母校当老师，绍吴最大的感受是：现在的孩子太惨了。
晚自习的下课时间已经延长到十点二十，而每周六也成了固定的补课时间。这个月绍吴临时顶替高三文科班的地理课，只见每个孩子的课桌上都贴了自我激励的小纸条，有些是名人名言，有些是目标的大学，他甚至在一个女生的桌上看到北大未名湖的照片，那照片被一条条透明胶小心地覆盖起来，像一个纤细易碎的美梦。
珑珑的桌上也贴了纸条，像其他学生一样。纸条上写着：央美，等我！
所以守晚自习的时候，当绍吴坐在讲台上，看着台下一个个黝黑的脑袋，心里会有点不是滋味。姗姐说，这几年二中一直在走下坡路，不怪老师们不用心，实在是学生的质量大不如以前了。中考结束后，最优秀的学生去重庆一三八中，稍差一点的，也能进重庆的市重点高中，再差一点的，家长仍要想办法把孩子送出去，要么找关系往重庆的高中塞，要么干脆花钱去念私立，甚至有家长把孩子送到绵阳中学借读，高考时再回来。如此一来，永川本地高中的生源质量越来越差，学生们的高考成绩当然也不如从前。
“好像就是从你那一届开始的，”姗姐说，“你记不记得你们老班，之前他带那个班，好几个清北复交嘛，到了你们班，就只有你，王聪宁，韩惠媛——”她猛地刹住闸，不说话了，表情变得尴尬。
绍吴心里明白，算上复读的韩惠媛，他们班也只有三个人考了高分——是说那种很高的高分。那年王聪宁去了复旦，韩惠媛复读一年也去了复旦，而他却不声不响念了重大。
绍吴冲姗姐笑了笑，表情很轻松：“那后来呢？后来崔老师带的班，成绩怎么样？”
“那就真是一届不如一届喽，要不然崔老师怎么走了呢？他说待在这没啥意思，”姗姐叹了口气，“像现在，按去年的成绩看吧，我这个班只有不到一半的学生能上一本线，清华北大是想都别想，有个能考上浙大南大的就是烧高香了。”
所以绍吴看着台下埋头学习的学生们，心里会有点不是滋味。只有不到一半的学生能上一本线，清华北大是想都别想。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这个教室里，绝大部分学生最终都考不上他们理想的大学，意味着那个桌上贴了未名湖照片的女孩，极有可能去不了未名湖边。
绍吴甚至有些自欺欺人地宽慰自己，想想他高中的时候，其实也不明白努力考大学的真正意义，无非是别人都在用功，所以也跟着用功。他甚至希望这些学生能盲目一些，最好，最好只是不经考虑地为自己选了一所理想大学，然后随意地写在桌子上，若真是这样，当他们查出自己高考成绩的那一刻，也许能不那么失望。
绍吴转念又想，自己真是以己度人了，也许真正盲目的只有他自己。改志愿，放弃保研，放弃读研，倒不是埋怨杨书逸，只是——只是他做这些，究竟使他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多少呢？或许只有当时间跨度足够大时，再回头看，他才能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但那时大概也晚了吧？
进入十月，永川仍像夏天似的常常下雨，但几场雨之后，气温就倏地降下去了。绍吴换上了新买的毛衫，卡其色带个衬衫领，被班里的女生夸过好几次，老师你好帅啊！有女朋友没？
现在的小姑娘。
这件毛衫还是他和朱菁菁一起买的，上周末。朱菁菁一个体育老师不用加班，而他呢，周末仍然待在宿舍里，闲着也是闲着。从六月毕业到现在，四个多月了，绍吴一直住在学校分配的宿舍，没回过家。买毛衫那天他和朱菁菁在商场碰见了爸妈，也是没想到会这么巧，老妈手里提着个海澜之家的纸袋，看到绍吴先是愣了愣，随即又看向朱菁菁。
绍吴也愣着，朱菁菁机灵地牵起绍吴的手，走上前去：“叔叔阿姨，你们也来逛街呀？”声音很甜。
“啊，是，我们……”老妈显得局促，“随便逛逛。”
朱菁菁笑道：“我和绍吴也是，这不降温了吗，来给他买件毛衣。”
老爸站在旁边没说话，老妈生硬地应道：“是啊，降温了……”
直到这时绍吴才算反应过来，低声唤道：“爸，妈。”
毕业时爸妈才知道他回永川当老师的事，又是狠狠气了一场，老爸叫他滚，他便只好滚到学校宿舍里住着。
绍吴唤了这一声，老爸别过脸去，表情僵硬；老妈则有些不忍心的样子，她嘴唇动了动，到底是轻声说：“上班累不累？”
绍吴的心像被拧了一把，他说：“挺好的，不累。”
一家三口又不说话了，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里，气氛格外尴尬。朱菁菁暗中捏了捏绍吴的手指，绍吴知道她在暗示他说点什么，但是，绍吴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爸妈生气，他惭愧，只能老实受着他们的气。
“叔叔，阿姨，那我们先过去啦，”朱菁菁朗声道，“买了电影票，快开场了。”
“哦，好……那你们快去吧。”
直到走出商场，朱菁菁才放开绍吴的手，甩甩手腕，白绍吴一眼：“你能不能嘴巴甜一点！没见你妈都心软啦！”
绍吴讪讪地说：“我太紧张了……谢谢你啊，菁菁。”
朱菁菁摇头，满不在乎道：“那就请我吃个冰淇淋吧。”
绍吴便请朱菁菁吃了冰淇淋，然后他俩一个回家，一个回宿舍。在回宿舍的路上，绍吴收到老妈的短信：你和你那个高中同学在耍朋友？
绍吴犹豫了几分钟，回复：是的，她叫朱菁菁，以前开家长会的时候你们应该见过她。
老妈回：有点印象，这女孩看着不错，耍朋友就好好耍，认真一点，不要像做别的事一样任性。
任性。是，他任性。
绍吴：好的，我知道了，妈。
老妈便没再发来短信了。
这会儿正在开会，高三文科班的老师都在，姗姐当然也在，各个学科组长向姗姐介绍这段时间的教学情况。轮到一位历史老师发言，他年纪大了，语速慢，唠唠叨叨说个没完。绍吴坐在角落里走神，想着现在爸妈已经知道他和朱菁菁在“谈恋爱”了，也许他们会稍微高兴一点？但这方法并不是长久之计，像姗姐说的，在永川这种小地方，女孩子过了30岁就很难找到优质的男朋友了，绍吴很怕自己耽误朱菁菁。
“好，大概情况我了解了，历史这边还是很稳定的，还是数学，哎，他们的数学太弱了。”
“是啊，昨天我们班姑娘还跟我哭呢，说题海战术也用了，每天晚自习都在做数学作业，但就是学不会，你说这怎么办……”
“孔老师，这还是学习方法的问题，要我说，题海战术确实不得行了……”
老师们七嘴八舌讨论一番，直到下课铃响起来，姗姐才宣布了散会。
“小绍，”她说，“你等我一下。”
“啊？”
“郭雨珑啊，最近有情况，”姗姐凑过来，微微皱眉，“你那天不是给她签了假条吗？”
“嗯，是。”
“我去找她画室的老师问了——那老师我也认识的——她说那天郭雨珑就没去画画！”
绍吴：“什么？可她和我说去画室。”那天是个周六，姗姐不在学校，珑珑便来找绍吴签假条，她说画室从外面请了老师来指导他们画画。
“骗你的呗，这小丫头，我怀疑是谈朋友了。”
“现在？”现在她都高三了，竟然有空谈朋友？
“我这段时间都在观察她，她啊状态不对，”姗姐压低声音，“上课经常走神。”
“那……”
“我是这么想的，你去和她聊聊天，套套话——你们不是熟得很吗？”
“噢……那行，”绍吴只好应下，“正好我今晚有晚自习。”
“哎，对，态度温柔一点哈，他们现在压力大，也比较脆弱。”姗姐叮嘱道。
“好。”
于是晚自习上课前两分钟，绍吴把珑珑叫到了办公室。
其实他是有些生气的，一来珑珑向他撒了谎，二来，如果真像姗姐猜测的那样，珑珑谈朋友了……那她也太不懂事了。她哥为了供她学美术连保研都放弃了，而她在这里谈恋爱？又是高三这么争分夺秒的时候。
但生气归生气，绍吴还是凶不起来，又记着姗姐的叮嘱，思来想去，只好先给珑珑递去一瓶营养快线，问她：“最近婆婆身体怎么样？”
珑珑支着下巴：“挺好的呀，昨天还和姨婆去公园了。”
“噢，那就好，要是家里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你就给我打电话……”绍吴顿了顿，又问，“那你哥呢，你哥怎么样？”
好吧，他也要承认，他是带了私心的。既然聊天，那么自然可以聊聊杨书逸，不知杨书逸在成都怎么样呢？他平时没法和杨书逸联系，唯一能知晓的，就是他所在的城市的天气预报了。
至于为什么不联系，这道理很好懂，因为杨书逸知道了他的心思，所以他再也不能正大光明地联系他，哪怕只是像老朋友一样寒暄几句，也不可以。一旦被下了“动机不纯”的判断，那么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他“动机不纯”的行动罢了。
他不想让杨书逸感到困扰，或者，恶心。
“诶，小绍哥哥，”珑珑拧开瓶盖，喝了一口饮料，“你怎么不自己问我哥？”
绍吴被她一句话噎住。
“……这不是忙吗，你哥忙，我也忙，哪有空天天打电话，”绍吴心虚地干笑两声，“长途电话还贵呢。”
幸而珑珑没察觉什么异样，反倒点点头：“我哥就是忙得很，还动不动出差呢。”
“噢，是吗……”经常出差吗？那确实很辛苦吧。
珑珑又喝一口饮料，漫不经心地笑着说：“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哥也问我，绍吴最近怎么样……你俩真有意思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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