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结缘
洛南姝将龟壳端端正正摆放在桌面上,然后研了墨板着小脸开始按照顾澜说的写大字。
他当然不是哑巴,而顾澜的确是第一个同他交谈的人,却不是唯一一个知道他其实会说话的人。
在洛南姝昔日启蒙时,他曾经朝着这个第一个靠近他的人好奇开口。
然而那位记忆中形容清隽的先生在听到他开口之后,沉默了许久才说对他说:“世人皆知,安平侯无法言语,身体孱弱到难以行走,侯爷可能明白?”
先生教了洛南姝很少,只不过是最简单的读文识字,他又教了洛南姝很多,大多时候他们沉默着在纸上写字交流,只是洛南姝那时年龄太小,有太多的话只是笨拙的记住,仅此而已。
不论年幼的洛南姝是否能明白,自此之后,从盛夏到寒冬,先生来时突兀,走时悄无声息。
而往后的这些年里,洛南姝也就硬生生真的,在这座金笼子里扮演了一个无法言语,性格乖僻的安平侯。
洛南姝知道,先生是去参加足以改变后半生的科举春闱,那是先生所说的属于他唯一的时机。
但属于他的时机又在哪里?
洛南姝掀起眼皮看了眼桌上翻滚着紫气的龟壳,笔尖蘸着墨汁悬与宣纸之上。
落笔却是当年先生教导习字的千字文第一句。
「天地玄黄……」
闷不做声默写了大半张千字文,这期间龟壳上的紫气明明灭灭,男人的声音却未曾再度响起。
洛南姝的眼神闪动了一下,将笔放在笔搁上,闷声道:“不写了,手疼。”
“写了多少?”男人像是打了个盹似的,声音带着些倦怠。
洛南姝低头看着纸上的字,答非所问道:“纸,太大了。”
男人的罚写是按篇数,而不是遍数。
“小家伙,就算我给你算一篇顶十篇,天地玄黄和纵火砚台扯不上半点干系。”顾澜打了个哈欠,心不在焉地继续道,“重写。”
洛南姝的表情顿时空白了一瞬,嘴巴微微张了张,随后皱着眉头道:“你明明,看不到。”
顾澜淡淡道:“我是看不到,但又不是聋了。”
洛南姝抿着唇提起笔又在宣纸空白处写了两个字,第三个字才写了一半,就听见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骂我?”
笔尖一重,少年心虚地将宣纸上两个不大不小的笨蛋和写了一半的乌字涂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你本来,就是,乌龟。”
“那你要不要试着狡辩一下,我为什么会从乌龟变成龟壳?”
“你怎么,知道……”洛南姝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我用你,做祭品去祈愿的?你,一直在我,身边?”
“所以你杀了龟,还用龟做祭品,最后连龟壳都要丢进火盆里烤焦做占卜。”顾澜的语气平板无波,“挺好,安排的挺周到。”
这么会物尽其用,还能用到不能再用,关在这的确挺屈才的。
以往晟明帝巡查各州府的时候,各地知府都没洛南姝安排的明白,管杀管埋管料理后事。
“我没杀龟……”洛南姝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又抬起头问龟壳:“你,都知道?”
顾澜当然不会都知道。
他之所以能分辨到洛南姝下笔的声音,不过是因为洛南姝写字一笔一划异常认真,或许是因为长时间没有书写的缘故,每次都会一笔之后停顿一下,衣袖与纸面摩擦的细微声也会停顿。
他自然也听不出洛南姝写了什么,但是他罚写的字显然和那些停顿都不吻合。
虽然顾澜至今不知道少年来历为何,但是这么稚气的表现显然年龄不大,被人刻意关起来切断与外界的联系,自然就不会有人来教导他。
识字能写,最可能的便是所有稚童启蒙时都会学的千字文。
至于后来洛南姝写的什么,顾澜根本就不知道,不过是依照少年的性格猜了一句罢了。
结果一诈一个准。
洛南姝的确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但是放在与当今儒生世家拉锯朝堂的晟明帝面前,这一点点的小聪明实在是差得远了些。
想到这里,顾澜的声音染着笑:“我方才是不知道的,但是现在我都知道了。”
洛南姝垂在身侧的手微动,捏着身侧的衣角倔强的沉默抗|议。
小家伙不说话,顾澜也不说话,两个人相对沉默了好一会儿,沉不住气的终究还是如今尚且稚嫩的洛南姝。
“你说让我听话,帮我,都是哄我。”洛南姝控诉道,“你连我叫什么,都不问。你在,骗我。”
被戳穿哄小孩玩的顾澜并没有丝毫不好意思,低笑了一声,嗓音低沉而磁性,听上去与洛南姝那艰涩喑哑的声音形成鲜明的对比。
哪怕此时同他对话的是一只可笑的龟壳,洛南姝仍旧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陌生的压迫感朝他凭空压下来。
就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发不出声音,就连呼吸在这一瞬间也好似掌握在这只大手的手掌心里,霎时间,洛南姝体会到一种从未感受过的,令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微微颤抖的情绪。
……恐惧。
“小家伙,我不在乎你会对这个龟壳做什么,是烧是扔,对我而言不过是换个壳子罢了。至于你,”顾澜的语气一沉,声音沉冷,带着一丝与生俱来居高临下的傲慢,缓缓问道,“又有什么资格,来同我做交易?”
洛南姝的手死死攥着衣摆,不一会儿的功夫后背浸出的冷汗已经将他的衣衫打湿,晕出了一片深色。
然而少年那双圆溜溜的猫瞳却直直盯着桌上的龟壳,声音虽然被顾澜森寒的气势压得微微发颤,却硬是咬着牙从嗓子里挤出话来:“你……需要我……占卜。”
这句话一出,房间内的气势陡然一散,男人的声音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和,甚至还带了些许笑意:“聪明的小家伙,还有呢?说下去。”
洛南姝就像是从冷水中被人看似好心捞出来的狼狈小猫,急促地喘息声过后,低低道:“我会很多玄术阵法,只要是看过的,我都能施展。”
这是洛南姝第一次在顾澜面前没有丝毫磕绊的说话,声音虽然依旧干涩,表达却是无比的流畅清晰。
没有颤抖,没有犹疑,哪怕他在此之前只成功施展过一次玄术,哪怕这个男人的到来其实根本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但洛南姝知道,他必须要说服这个男人。
他已经十六岁了,十八议亲,他只剩下不到两年的时间。
他不能就这样被那些人禁锢了前半生之后,还被继续操控后半生。
这个不知来历的男人,很有可能是他此生唯一能够改变命运的机会。
“外面,也没有那么多人,能用玄术,对不对?”
所以一开始男人在得知他会占卜的时候,才会有不同的反应。
“我需要你,而你来了。”洛南姝放在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抑制住微微的颤抖,脊背挺得笔直,“不止一次。”
顾澜玩味道:“你想说,是你将我拉到了这里?”
洛南姝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那为什么,不是别人?”
为什么是你?
又为什么没有去到别人身边?
“现在,你帮我,以后,我帮你。”
安静在房间中弥散开来,铜盆里的枯枝早已经烧得焦黑,有些刺鼻的烟尘味充斥在这个门窗紧闭的房间内,在洛南姝的鼻间成功绕出了少年没能忍住的喷嚏。
“阿啾!”
这一个喷嚏将少年紧绷着的气势打散了个干净,也让一直沉默的男人再度笑出了声。
洛南姝的眼睛里闪过懊恼,精致的小脸越发崩紧了。
“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这一次,顾澜在问少年时,仍旧有些漫不经心的味道,语气里却听不出来之前隐隐的逗趣。
洛南姝的眼睛猛地一瞠,咽了下口水,到底年纪小,声音是显而易见的微微上扬,带着雀跃的亲近:“洛南姝,哥哥可以叫我小姝!”
顾澜的语气有些古怪:“哪个姝?”
“就是,美人的哪个姝。”洛南姝说起这个颇有些自得,“他们都说我好看,这是我自己取的,是不是,很好听?”
所以这名字连起来理解真就是他想的那个字面意思——南边的美人儿?
小孩子式的直白天真。
自幼身边就没有过真正稚嫩小孩儿的顾澜默了默,又问:“那洛是……”
“洛洛,也好听!”光听声音就能想象出洛南姝此时的兴致勃勃,“这还是我第一次,和别人,说我的名字。”
没有人替那个婴孩取名,因为他们需要的只是安平侯,所以长大后识得字的少年为自己找了合心意的名字,也终于在没来得及告诉对他抱有善意的先生后,终于有机会将这个名字大声讲给另一个人听。
“我不是小家伙。”洛南姝认真道,“我有名字,我叫洛南姝。”
顾澜的心神一动,脑海中忽然飞快地掠过什么,却没能抓住。
“好。”顾澜一字一句的,温和有力的重复了一遍少年的名字,“洛南姝。”
“我记住了。”
少年整个人恍惚了一下,方才一直都倔强撑着的眼圈忽然一红,连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情绪。
抬起手背抹了一把眼睛,洛南姝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也不管顾澜能不能看到,转身就要往房外跑。
顾澜提声:“出去干什么?一身的汗,回来!”
忽然觉得养小孩真的是一件操心的事。
洛南姝停在房门口,回头:“井,在外面。”
“院子里有伺候的人么?”
“有,但他们,不怕我。”
“你生病,他们会让你喝药么?”
“……会。”
“嗯,那就行,叫人吧。”
“啊?”
“叫人烧热水给你,不给烧就从井边上跳下去。”
“……哦。”
“不真跳,吓唬吓唬他们。哥哥教你第一课,达成目的并不需要别人一定怕你,在这种时候,你身边所有的能用的东西都是你的筹码。”
“就算现在一无所有,你还有你自己。”
“他们不怕你,却怕你死,懂了么?”
顾澜的声音不疾不徐,若说这世上真有那么一个人善于蛰伏,一击反杀的话,谁又能比得上年幼登基,却在成年后用雷霆手段从世家手中夺回权柄,镇压前朝的晟明帝?
“我才不是,一无所有。”少年反驳的声音理直气壮,“我有哥哥了!”
“……别乱撒娇,去叫人烧水。”
“好!”
……
就这样,两人在未来的一年,五年,以及漫长余生中,开始了无法斩断的缘分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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