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吾道不孤
江无尽被一个神游道人收留,她谎称自己是家中走失的孩子,家住京城。那道人给她取名为江无尽,教会了她会了认字和念书,带着她从姜国云游至平南。
但是在这个道人第三十九遍询问她的身世时,她终于实话实说。
他气愤不已、拂袖离去,那时江无尽才明白,他竟然只是期望着有一天江无尽被有钱人家找回去,他能收一笔感谢费。
那一年江无尽十三岁,她仍是个孤儿。
但她仍感激这个道人,即使他的初心并不高尚,但终究实实在在地帮了她许多。
之后就是努力做苦力,后来听人闲聊说军队不问出身,都有口饭吃,晋升很快,就从军了。
她常年躲棍棒早躲出了本能,忍耐力超乎常人。又跟着道人生生从姜国跋涉至平南国,竟然侥幸未死。能吃饱后就猛窜个子,又因不敢轻易与人深交,无事时苦练步兵统一发放的红缨木枪。而她本就无牵无挂、视死如归,后来竟称得上杀敌神勇,晋升飞快,才有了今日。
“这不合规矩。”林雾不同寻常的冷淡声音惊得江无尽回了神。
“不合规矩?”江无尽想为自己争辩,又不想再提年幼时暗无天日的生活。
林雾摇了摇头,皱着眉头稍带不易察觉的哀悯之情:“十二岁不应该成家奴,吕家此事不合法理,腌臜事恐怕不少,怪不得引得天怒人怨,后来东窗事发遭了横祸。”
“你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吧?”林雾微微颦眉,看着江无尽,嘴角扬起一个宽慰的弧度:“还好你聪明,跑出来了。”
江无尽松了一口气,斟酌着问:“是当时有个小姐帮了我一把,看身量应是长我两岁,你可知道吕家有哪些个姑娘?”
林雾微眯着眼回忆了一会儿:“长你两岁,那应是长我四岁…你说的应该是怀谷姐姐,她也是出了名的心善。”
江无尽无从推断,只好点了点头。
“当时我还年幼,很多事他们不愿与我提。”林雾嘴角本就浅淡的微笑渐渐消失了:“我也不敢详细问,只隐约听下人们提起,好像是…充了奴籍,疯了。”
江无尽的心蓦地痛了一下。
林雾伸手握住了江无尽攥紧的拳头,手指抚了抚她的手背,似乎在安慰着她。
两人各怀心事,剩下的半顿早餐都相顾无言,沉默着用完了餐。
起身后,林雾从江无尽身后抱住了她,她把下巴搁在没受伤的肩膀上,小声地问:“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两人身体紧紧相贴,发声时的胸腔共振几乎叫江无尽觉得这阵委屈是从自己心底传来的。
江无尽把手搭在林雾的手上,轻轻地握了握,静静地感受着背后女子的温软触感。
恰在这时明烛匆忙进来通传,说礼部官员前来传旨。
是下令江无尽即刻启程带兵前往陇南平乱,副将是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金吾卫左将军曹督,能担任京城守备,应当深得帝王信赖。
送走礼部官员后,林雾也主动请辞了,江无尽需要做正事的时候,她还是避嫌才好。
将军府离岚雾阙不是很近,沿着江边的道走是最近的一条路,正午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北风却仍是吹得人寒意四起。
林雾走了接近半个时辰才回到岚雾阙,江水顺流而去,她搓了搓手臂取暖,心里想着的仍是江无尽。
这路程好长,江水平波,就算顺流凫水而去少说也得两刻钟。
夜里泡在冷水里这么久,体弱的人有没有可能冻死?
行至花街,林雾才发觉今日大理寺的人和鸿胪寺的人竟都来了,立在岚雾阙门前说话的人正事鸿胪卿黎姒和大理寺丞卜言。
远远的有马蹄声传来,林雾回眼看去,是刑部尚书卢林。
林雾不由得挑了挑眉:这是她要的人恰好都凑了一堆,运气不错。
她笑着迎了上去:“今儿日头打西边出来了,青天白日的竟有如此多贵人莅临我小小岚雾阙。”
见着几人穿着官服,林雾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没像平时一样胡来:“不知几位所为何事?可有林某能帮得上忙的。”
黎姒主动递了橄榄枝来:“昨日我为边境一事前来查问,你做保此处绝无被强掳来的良家妇女,而今日就有苦主不远万里上京城告状,说家中一女出门未归,他花重金四处打听才得了女儿被人卖到京城,大理寺丞亲力彻查此案,追查至花街,你作何解释。”
“哎呀!”林雾重重地叹了一声:“黎外交使昨日问得是他国之民,语言不通习俗不同,才好分辨。这平南国平头百姓,林某再精明也难分辨呀。”
大理寺丞卜言面色冷峻:“此事绝非孤案,报案人称其家乡有盗宼匪徒,强占其妻,当地县官更是贪赃枉法、徇私舞弊。此事不可不重查!”
他四下打量了远远观望着的风尘女子,高声道:“兹事体大,四邻如有包庇,共属同犯!”
林雾见大理寺丞卜言和刑部尚书卢林并不看她,心里知道这两人必然是觉得自己作为一个“鸨”,必然和人牙子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大理寺丞查此事是分内之事,卢林为何出现在此?不知是不是因为林雾近日正为廊南一事烦忧,她竟然觉得这两件事或许有关联。
大理寺丞卜言说当地县官徇私枉法,冷香求助信中也提到县官包庇恶霸许达;强占良家妇女仍被包庇的恶霸不少,但能逼得人上京告状的极少;而冷香在瀚海组织起义军已经一年,还需向京城求助的事也极少。
是巧合吗?
林雾斗胆一试,便双膝跪地:“请官老爷做主!”
黎姒示意下属去扶林雾起来,大理寺丞卜言也看了过去。
林雾朗声道:“民女素来与各地苦命的女子们都有往来,昨日正守着一封来自廊南的信件,正苦于求助无门。”
刑部尚书卢林听到廊南两字时眼神微动,林雾明白到自己赌对了。
“谁不知道出入岚雾阙的都是些京城的名流,何至于求助无门?”黎姒假意质疑,给了她一个长谈的机会。
于是林雾请几人进屋落座,将冷香信中所说情况稍微添油加醋说了出来,说完之后便招呼丝塔去把原信拿来。
丝塔应下,告退后便拉了杉月上了楼,杉月不明所以。
“信早就烧了,就算没烧也不可能只接拿给她们看呀,写字难看,你快去写一封来。”丝塔匆匆忙忙的把杉月推去会客室,交代一句转身就跑:“我去找枫香拿个驿站来的信封!”
闻言杉月也有些着急,脚下的步子迈得快了些。
丝塔把信呈给大理寺丞卜言时,林雾含着赞许的笑意摸了摸她蓬松的散发。
黎姒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坐着,此刻却主动发问:“你是述国人?怎地想到来平南讨生活?”
丝塔大大咧咧地拉了椅子在旁边坐下,浅绿色的大眼睛也弯弯,一张口却是地道的平南京城口音:“有人说来这里能赚很多钱,我们家有五六个孩子,我想赚钱,就跟他走啦。”
大理寺丞卜言本低头研究信件,闻言不免抬头看了眼丝塔。
这个在京城交际圈声名远扬的舞女,和他们坐在一张桌上,双手拖着脸颊,正午的暖阳从窗户边透进来,只洒在她一人身上,她浅色的发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泽,语气天真又欢快,像是说的神仙美事。
但他在大理寺多年,经手的案子多得数不胜数,一听这个开头便已知晓结局。
“结果就被关在一个小房间里,我推不开门也推不开窗,但到了晚上就会有人送吃食进来,不过他不让我吃,压着我要做我不喜欢的事情。我说不要,但他好像听不懂,我一反抗他就骂骂咧咧,我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没有拿到钱。”一切情绪都写在丝塔的脸上,她皱着眉头,嘴巴也向下撇,似乎到现在也不明白别人为什么如此对她。
“唉,本来我还觉得可以忍受,”丝塔叹了口气,揉了揉是自己皱成一团的脸,很困扰的样子:“可是他们打我!这我真受不了!我就跑了…”
“可是你们都长得和我不一样!”丝塔揪着自己的头发,又抬手指指林雾的黑发:“你看,我的,你们的!”
黎姒被丝塔愤愤不平的样子逗笑了。
丝塔皱皱鼻子:“我就被抓住了,可巧遇到了莫指挥使,他听不懂我说话,但把我带来了京城。”
黎姒颔首,柔声问她:“那你何时学会的平南话?”
“我在这里待了三年啦,莫名其妙地就会了…”丝塔晃了晃脚:“我要是还不能跟大家说话,可要憋死了。”
卜言沉声道:“如此说来,人牙子拉帮结派已久,少说有…三年。”
三年,足以让这些盗匪完完全全地控制大半个廊南了,恐怕除了廊南最中心的富庶地带,周遭早已成了人间地狱。
而地狱里的魂灵求遍了满天神佛,这一个个苦主或从遥远处跋涉而来、或流亡至此、或是一只飞羽衔信而来,终于有幸汇聚在一起,凝成一股足以反抗的力量。
三位京城的高官相互看看,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刑部尚书匆匆离去。
黎姒斟酌着字句,问林雾:“你对花街买卖良民一事…有何看法?”
林雾没有回答,远远的女人歌声在花街回响,时不时参杂几声叫骂,黎姒几乎以为林雾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时。
“她们半数是自愿的、半数是被卖来的。”林雾如此说道。
黎姒皱了皱眉:“若是本人自甘堕落,倒是无可救药了。”
林雾叹了口气,温柔地笑着劝黎姒:“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黎姒仍皱着眉,似乎有些不悦。
“她们与我们身处的环境截然不同,”林雾转头看了眼窗外的街景:“一旦做了这一行当,再想从良简直是天方夜谭。要想好好活着,就要努力认可自己的做法。”
“照你这么说,惯偷就应该认为偷窃即是合理?”卜言冷声,也不明白林雾在跟谁“我们”呢。
“且听林某把这话说完。”林雾仍然是客气地笑着:“她们因此自有一套说服自己的理论,无非是你情我愿、贴补家用等一套说法。”
确实是你情我愿,没有人愿意被盗,但有人愿意出资与人共度春宵。也确实是贴补家用,同样是受苦受累,这个行当来钱快。
“家里但凡有点富余,讲礼义廉耻,都不会允许自己女儿做这种勾当。”林雾垂目看着手里那一盏清茶:“但家徒四壁就未必顾得上脸面了,他们不会教女儿这些道理,甚至会暗中鼓励。”
“这是思想铺成的天罗地网,她们的家人拿着钱高兴、她们认识的朋友都在这条街上、她们接触的男人都是客人…甚至有人将自己的魅力引以为傲。”林雾有些苦涩地笑了笑,语带悲悯:“但只有出了这条街、或者哪家正妻闹上门来,她们才真正知道自己在世人眼中有多下贱。”
“很荒诞,”林雾皱着眉摇了摇头:“一座城里的人竟这样天差地别。”
黎姒和卜言仍皱着眉,并不能理解。
“黎外交使应当也听说过,”林雾话锋一转,言语又轻快起来:“姜国法律不允许花街柳巷存在。”
黎姒点了点头。
“但街上都知道,有的。”林雾语气里含着深意:“有权的人有欲望,就会为她们撑起保护伞。”
这句话黎姒和卜言都听明白了。威逼利诱本就是一体的,她们“自愿”为他人的欲望买单。
“但鸿胪卿说得对,”林雾笑眯眯地喝了口茶:“自甘堕落的人有多少机会都走不出这个圈子,林某人也不过是能帮帮那些极想离开的人罢了。若要说回买卖良民一事…”
黎姒投来了好奇目光,卜言眼神中也有不易察觉的期许。
“人牙子们各司其职,将人从家里骗出来的,从街上强绑了的,就是两种。”林雾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点出了两个点。
“随后他们会卖给走商,或是专门买卖奴隶的商人,接下来就有往平南、姜国、述国,三个方向走。”林雾从点上延出三条线:“这时有两个要求,一是要远,二是语言不通。而如果被拐卖者姿容皆是上品,就会另作考虑。”
“自己留用,送给有钱人当侍妾,或是买到最好的秦楼楚馆里。”卜言接话道:“比如说…岚雾阙?”
林雾一笑,有些不悦地反问道:“岚雾阙手中既没有姑娘的卖身契,也不拘着姑娘出行,怎地就成了强迫姑娘卖身的地方。”
此话出了,卜言也察觉到自己失言。林雾且先一驳,便继续先前的话题,给官老爷了个台阶。
“卖到一般的勾栏里,一般便是如丝塔先前所言,用诸如关押、断食、殴打的手法,强迫她们…。”林雾长叹一口气,又道:“连生下来的孩子都被夺走,女孩就养大后跟母亲一样,儿子就留作看家护院的打手。”
“我曾听说过,有姑娘十四岁生儿子,三十岁才得了逃跑的机会,被亲生儿子活活打死。”林雾看着桌上的水渍慢慢消失,不再说话。
“生了儿子也没人要他认祖归宗吗?”刑部尚书卢林问。
林雾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乐:“谁知道孩子是谁的?”
“总之,一旦被买入勾栏,能活到一日成了老鸨,已是大幸。断手断脚也是常有的事,体弱的姑娘,未必能活过三年。”
若是赚回了本,还有草席一裹,丢到荒郊野岭。若是没赚回本,老板更是恨得牙酸,巴不得将其骨灰都给扬了。
几人默然而坐,卜言才道:“有钱人家的小姐,也未必能幸免于难。”
黎姒一阵恶寒。
这天下午,花街查封了几个院落、一条长街带着镣铐的男男女女排成一队,被一道挟走,这些人都涉嫌贩卖良民一事。百余个从平南各地或骗或抢来的女子被一并带走安置。
林雾站在岚雾阙门口,远远地看着忙碌的衙役,心里一阵夹杂着悲伤的畅快。
喜的是她们逃离了魔窟,悲的是她们永远偏离了原本光明坦荡的未来。
他看到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佝偻着一个个看过每一个被解救出来的女人,他凑得极近,看得极久,麻木的女人们也没有闪躲。他一个一个认真的看过去,终于在队伍的末端抱住一个年幼的少女失声痛哭。
林雾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那个女孩一动不动,露出满是淤青的手脚,手腕和脚腕上是血肉模糊,蹭的本就脏污的衣服沾满了血肉。
这个女孩未必能活几日了。
“你说话呀…”那个白发苍苍的父亲声音嘶哑:“你看看爹啊…你不认识爹了吗…你看看啊!”
女孩毫无反应。
“他四十有二,妻子自尽、儿护母而死,女儿被拐。”卜言站在林雾身旁,语气淡然,似乎早已见惯了人间惨剧。
“她们大多原籍都在廊南。”林雾声音轻轻的。
“廊南一事,卢林与我定要彻查到底。”
卜言对着自己说这话,林雾有些惊讶,他们似乎没再那么看不起自己了,这倒是意外之喜。
冷香在廊南一事,似乎也撞了大运一般地出现了解决之道。
她不由得又看了一眼那对父女和排成长队的绝望脸庞,为刚才自己心底的窃喜感到不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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