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大地方

新家不大，才90平方，我爸说是工程款抵来的。

离楼盘不远有一所中学，据说是E市城区的名校。爸爸说，他都联系好了，下学期我将在那里上初中。

“要好好努力，干过城里的孩子！”爸妈说。

一夜之间，我由一个农村娃变成了“城里孩子”，我总觉得有些不太真实。

接下来的几天，爸妈带着我逛遍了E城。挤公交，坐轮船，逛商场，看3D电影，逛公园，玩过山车……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的都一一体验了，简直跟做梦一样！

南方菜很清淡，连做鱼都不放辣椒，我有些不习惯。

南方小吃中有一种叫横沥米粉的，爸妈喜欢带去那儿吃早餐。同样是米粉做的，我还是更怀念老家的炒豆粑。

南方的水果，不管是芒果、木瓜，还是火龙果，入口都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就荔枝还好，怪不得“北佬”苏东坡能“日啖荔枝三百颗”呢！

E城是一座山水城市，一条大江牵着它的支流蜿蜒穿城而过。

奇怪的是，城里居然也有一个西子湖——不是杭州的西湖才叫西子湖的么？杭州西湖有苏堤，这里的西湖也有；杭州西湖有雷峰塔，这里的西湖边也有座高高的古塔……

夜晚，爸妈还特地带我爬上西湖边的金榜山，说是讨个好彩头，希望我好好读书，将来“高中皇榜”。  登高望远，城市的夜晚看不到星空。星星都化着了满城灯火，密密麻麻、晶莹剔透的高楼大厦，从山脚一直蔓延到天际……

第一次俯瞰灯火辉煌的城市夜景，让我震撼，让我陌生，还有一种莫名的敬畏。

开学了，新的学校，新的同学，新的老师。

我既好奇，又谨慎。

城里的同学懂的真多。钢琴，小提琴，书画，围棋，篮球，街舞，航模，机器人，电脑编程，电子游戏，明星八卦……似乎什么领域都高手如林！

开学典礼上，学生代表发言的普通话比何映红还要好，标准得跟电视里的主持人一样！

英语课上，老师让我读课文，全班哄堂大笑，我这才真正体会到，老家教的英语发音错得那叫一个离谱！

因为新的学校没有朋友，也因为一个乡下孩子埋在心底的自卑，我学习比别人更努力。尤其是英语、数学、物理这些容易拉分的学科，新书发下来不到一个月，我就提前自习完了——别的比不过，我想在学习上出人头地。

我又记起和大磊、小刚三人的盟誓：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进一中。”

当初誓言的本质，是实现“进城”读书的愿望。

结果，仅仅只过了一个暑假，大磊就进了县城，我到了E城，莫名其妙地提前成了“城里人”。

六叔说农村孩子有农村孩子的优势，我的优势在哪里？

我尝试着跟同学们讲野猪，讲野鸡，讲老家的“预备鸟”、“口哨鸟”，还有我其实并没见过的狼……大家都非常感兴趣，我的朋友开始多起来。

为了吸引人，我甚至把春山舅爷讲的猄、奶奶讲的老虎添油加醋，说成是自己小时候亲眼所见，同学们听得一惊一怍的。

我心里那叫一个得意！

故事总有编完的时候，观众也总有听腻的时候。

我想，是不是得学一门拿得出手的手艺，才能真正融入他们？

学什么？学吉他？六叔不是说我其实是有音乐“天赋”的么？而且，我还跟他学了几个和弦的呀……

后来我才知道，班里有四五个跟我一样是刚从农村新转来的。再后来，我知道全班其实有一半人原本不是本地人，也就是说并不是从小学到初中都在E城上学的。所以，大家课内课外都说普通话。再后来，我才知道不是所有广东人都讲六叔所说的“粤语”，他说的那是港产片里的“白话”，E城本地人更多人讲的是一种叫“客家话”的方言。

期中考试了，我总分班级第三，爸妈很开心。

我不以为然，因为在老家我总能拿年级第一呀。单科除了数学满分（与别人并列第一），英语第二，物理第三，其它好多科都没进前五。

总分第一的是我们班长，叫罗卓轩，就是数学与我并列第一的那个。据说罗卓轩父亲是市政府的，母亲是高中老师。那家伙不光数学，英语、物理也都是单科第一，总分既是班级第一，也是年级第一，是全校有名的学霸。虽然数学我们都是满分，但我知道，罗卓轩比我厉害得多。听说他在小学就拿过全市奥数冠军，而且在英语演讲比赛和少儿围棋大赛中，也都拿过全市冠军。

更让人嫉妒的是，人家还长的帅！

年级排名其实学校是不公布的，但班上前十名老师都单独谈过话，让我们知道自己在全校的位次。我虽然班级第三，但在全年级才排到二十多位。这让在老家总拿年级第一的我心里很沮丧。

弹琴、跳舞、篮球，甚至普通话，我都比不过见多识广的“城里孩子”，现在呢，连当年我最自豪的学习也不占太大优势！

是的，我本来就是个“假城里人”。

我想起春山舅爷说的话：“跨界的，总是不完美的。不能一直在两界骑墙，要努力向更有优势的那一界跨过去，跨过去就好了……”

我又想起小痣来。

作为“植物”，它们能逃生、能自卫、有思想，有着其它植物不可具有的优势；作为“动物”，它们可以不吃不喝，仅靠光合作用就能生存下来。跨界的优势都占了，然而，它们却没成为我叔说的“阔姐儿”，倒是成了“垮鸡儿”！

它会不会一直还在E城？它能不能适应南方气候？它能不能适应城市生活？它会不会又潜回了白兰县？它是一直形单影只？还是早已有了自己的小族群？……

每次半夜醒来，我都盯着窗玻璃，希望能看到那个小猫样的身影，还有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每到一处绿化带，只要有宽大叶子的植物，哪怕是巴蕉，哪怕是龟背竹，我都忍不住走近多看几眼！

西子湖畔，金榜山上，西枝江边，我寻寻觅觅。

……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我和罗卓轩等班上二十个同学都顺利地考上了E城一中。

听说小刚也考取了白兰县一中。大磊初二初三成绩不稳定，离一中分数线差三分，但他爸花钱帮他买进了白兰一中。

不管怎样，这一次，我们真的都实现了“同年同月同日上一中”的愿望！尽管，不是同一个“一中”。

我已经习惯了芒果的味道，也开始喜欢上了横沥米粉，尤其是离西湖不远的那一家。

我的粤语已经“识听识讲”了，吉他分解和弦和扫弦也很熟练了，一中的新生歌手大赛上，我一曲粤语歌吉他弹唱《海阔天空》，赢得了全校师生阵阵喝彩……

三年后的高考，我考了620分。爸妈让我填报了邻城的一所大学，他说“企鹅爸爸”就是这所大学毕业的。我爸还说，在“大地方”读书，将来好在“大地方”工作，而且离家也近。

那是一座遍地摩天大楼的海滨城市，之前我爸带我去玩过几次，说这才叫真正的“大地方”，生活在这里才叫真正的“城里人”！

大学期间，通过大量看英语电影和英语小说，我的英语口语也有了长足的进步，还能熟练地在纽约腔、伦敦腔和非裔腔之间自由切换。

在这个年轻、现代、活力四射的城市，周末我还可以去酒吧弹吉他挣点小外快。

在外人看来，我已然是“大城市”的人了。

南方城市四季如春，看不到雪，甚至看不到红叶！一年到头绿意盎然，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正如满大街那些一年到头忙忙碌碌、行色匆匆的人们。

毕业后，经历了几次跳槽，在几家外资企业晃了一圈后，我顺利进入了一家著名的互联网企业。

爸妈觉得特别有面子，逢人就忍不住夸耀！

那几年，正是这个南方大都会房价高歌猛进的时候，疯狂的巅峰时期，几乎一天一个价！我只能租房居住，一年的积蓄，买不了一个平方的立足地。

好在离E城的家较近，周六要上班，我总选择周日与父母相聚，过着两头奔波的双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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