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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酌人间


地宫外,暮色四合,风声吹乱竹影婆娑。

        百无聊赖地看着苏摩和那个身穿黑色斗篷的男子交涉,洛思摸摸身旁懒洋洋盘在修竹上的龙神,明知顾问:“那就是真岚?”

        那个脸上带着微笑的男人,就算全身裹进黑袍,举手投足间的风姿也足以让人想起三月和煦的春光,而当那双眼中射出坚定的光芒时,又炽烈如沙丘上的太阳。

        他和那笙描述里的以及她想象中的都不太一样,那样游刃有余的笑容里仿佛积蓄着足以抗衡命运的力量。

        不待龙神回答,洛思又问:“你认识地宫底下那个恶魔?”

        夕阳的余晖温热,龙神惬意地扭动身躯摩挲身下微凉的竹节:“恶魔?不,那是破坏神的力量,而且他的真身不在这里。”

        洛思受教地点点头,继续打量着真岚,直到那人终于发现她热切的探究目光,远远挥手露出个标准的礼貌笑容,却丝毫不显得怠慢。

        礼尚往来地冲他摆摆手,洛思想了想,认真对龙神说:“虽然苏摩很不待见他,但我觉得真岚人好像还不错。”

        龙神欲言又止,只听她又说:“而且他看上去比苏摩好相处多了。”

        竟然找不到任何话来反驳,龙神尴尬地打了个呵欠。

        -

        “你让她独自去封印魔之左手?!”

        那厢话不投机,苏摩大怒,引线直取真岚咽喉。

        空荡荡的黑袍下传来空桑皇太子的叹息:“她责无旁贷,同你我一样。”

        曾经结下“空海之盟”的两人,就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匆匆结束此次会晤。

        蓝发碧瞳的俊美海皇满身戾气地掠近还在竹下悠闲乘凉的两位神灵,冷硬沉郁的语气里是不容忽视的焦躁:“龙,我们去帝都。”

        龙神也按捺着怒意,撩了撩眼皮问他:“是去取如意珠,还是去找空桑人的太子妃?”

        四下连风声都静止了一瞬。

        早有远见闪到一旁的洛思瞟了眼突然像吃了熊心豹子胆的龙神,不由得肃然起敬,好家伙,明知道苏摩这狗脾气,竟然还敢当面问这个。

        苏摩面色冷冽,眸光亦如刀:“你若不去,可以先回镜湖大营。”

        闻言,龙神一跃而起直上九霄,它金色的躯体翻腾在云雾间,一声声与其说是长啸不如说是怒吼的龙吟,似乎在质问云荒之上的诸神,为何几千年过去,斗转星移,他们的海皇却依旧无法脱出与白族血裔纠缠的宿命。

        还以为它要硬气出走,原来是在打滚撒泼。洛思放下捂着耳朵的手,顺便揩了把冷汗,默默收回追逐着龙神身影的视线。

        苏摩铁了心要去救白璎——这倒无可厚非,她早觉得他对待这段百年前的惊世恋情,怀着某种慷慨赴死的深刻赎罪意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恨不能以身代之。

        不过,她还是有些疑惑,这真岚又是怎么回事,特地跑来告诉另一个男人,自己的太子妃有危险?

        她清楚地记得,那笙向她绘声绘色描述过的,太子妃白璎复苏后,飞身单骑从沧流人手里抢下太子真岚的头颅,那些百年间无色城中的相望相守,以至于此后白璎屡次涉险时真岚的及时相救,这感情不可谓不深啊。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洛思用手掌狠狠抵住额头,试图在千丝万缕的头绪里抓住它。

        除非……除非……那是真的很危险。

        真岚是空桑皇太子,承载着镜湖之下无色城中无数冥灵的期许,如果真是白璎不得不去做的事,他当然没有理由拦下她,不管那有多危险。

        这怀揣着微小恶意的念头,一旦冒出便无法抑止,洛思半笑不笑地想,真岚这是吃准了苏摩会去救她啊。

        吃准了苏摩会倾尽全力、不顾一切,就像白璎百年前毅然跳下六万四千尺伽蓝白塔后那样,踏遍六合穷极八荒,满心疯魔地想救她。

        “好吧,我收回刚才的话,”洛思喃喃自语,“这样看来还是苏摩可爱一点。”

        -

        自启程后,已有三日。

        从九嶷郡帝王谷赶到通向帝都的叶城,就算不眠不休也要十数日。何况龙神的力量尚未复原,因此行程虽紧,倒也不至于废寝忘食。

        当然,最大的原因是一路上有文鳐鱼传信,尚未见到白王出现在帝都。

        不同于苏摩从骨子里厌恶这片大陆上的人类,洛思每天最自在的时光,就是入夜后偷摸去附近的酒楼里小酌,美其名曰,见识云荒大陆的风土人情。

        高楼广厦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富商大户们坐在楼上掩人耳目的织金帘后,而大堂里那些吵吵嚷嚷的赌徒酒鬼中,有沧流士兵,也有贩夫走卒,穿行其间的还有婢子小厮、歌姬舞女,有一掷千金的豪客,也有斗酒叫骂的无赖,众人欢聚一堂,仿佛什么纷飞战火都拦不住他们及时行乐,端的是一派朝生暮死的靡靡之景。

        洛思就坐在楼下不起眼的角落里,几碟小菜一壶美酒,细细打量这些所谓蜉蝣众生,一连三天,不亦乐乎。

        结账用的还是苏摩哭出来的珍珠。

        -

        这夜她依旧带着微醺返回落脚之处。

        苏摩不喜和人接触,住的是一间独院。这里表面是布庄,实际上是鲛人复国军的据点之一。毕竟那些昂贵精美的鲛纱,是曾经空桑乃至如今沧流帝国的上流贵族们,装点身份的不二之选——无论其上浸染了多少血泪。

        静谧的夜里,连池柳鸣禽都已歇息,洛思推开小院的后门,身后骤然涌起一阵清风,吹得她脚步踉跄。

        微风携着她身上的醇美酒香,在不大的院落里盘旋轻荡,搅乱融融月色,抖落满地清辉。

        数息之后,苏摩沉沉如寒冰的嗓音自屋内响起:“滚出去。”

        “啊?”洛思被这阵突如其来的风吹得醺醺然,正不知今夕何夕,乍听到苏摩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左右张望。

        嗯,没有人,刚刚果然是她的幻觉。

        愣在原地吹了会儿风,洛思酒醒了些,步履不稳地走向自己房间。她漫无边际地想,这院子虽然不大,她和苏摩的房间却是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呢。思及此处,她停下辨了辨方向,绕过这个小池塘,对面檐下亮着灯笼的就是她的房间。

        谁知刚才那阵醇酒香风歇了几歇,复又吹了回来,洛思只觉四肢突然像被数道薄刃划过,剧痛从每个细微的伤口里后知后觉地绽开,她整个人几欲栽倒,失衡跌进池塘里。

        这池塘倒也不算深,水面堪堪与她锁骨平齐,晕头转向地呛过几口水后,今晚喝的那点酒,到此为止就彻底醒了。

        “苏摩!你什么意思?!”

        冰冷的池水暂缓了身上的剧痛,尤其是脚踝,她刚才甚至以为他要将她的跟腱割断。

        鲜血在水里很快散逸,噬血咒起不了作用,伤口无法自行恢复。

        干脆连治疗术也不用,洛思就这么面色不善地杵在水里,疼痛之下头脑反而愈加清醒,她左思右想,明明之前相安无事,怎么今晚突然发疯?

        “你现在闻起来,就像那些恶心的沧流人。”

        不远处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苏摩寒着脸立在月光照不见的阴影里,他一动不动,挺直的脊背压抑着怒火,沉碧的眼中满是嫌恶。

        “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你。”他侧向她刚刚进来的后门,黑暗中微微扬起的一点下巴尖苍白如鬼。

        房门开阖间带起风中酒香拂过鼻端,洛思微微一怔,从水中拎出湿淋淋的袖口,举到面前嗅了嗅。

        刚刚她从桌边起身时不慎打翻了酒盏,残酒尽数泼到了衣袖上,此刻即便浸了水,竟也掩不住那浓郁的酒香。

        恰逢今晚又不知哪来的阵阵妖风,呼呼吹得满院子都是酒气,她身处其间久而不觉,苏摩大概是重伤初愈还被熏得睡不着,所以下手才这么粗暴吧?

        再想起那酒是拿什么换的,洛思自觉理亏,也没再拧巴,草草用治疗术清理了身上创口,吭哧吭哧就往岸上爬。

        不对,应该也不全如此。

        酒虽是醒了,行动间她头脑还是有些昏沉。

        在苏摩冰冷地注视下蹒跚着站起身时,像是天地间蓦地一道闪电劈过,洛思陡然想起那个邪气怨毒的苏诺,想起幽凰在地宫里说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又想起在酒楼席间隐约见到过的几个鲛人奴隶,立时打了个哆嗦。

        “我、对不起……苏摩,对不起!”

        一瞬间如坠冰窟的感觉让她差点又跌回地上,心脏像是被人突然攥紧了一样剧痛,又满溢着让人咬紧后槽牙也无济于事的心酸。

        她抖着手,顾不上满身的淤泥苔屑,急急奔到苏摩面前,只觉得自己确实在作孽——他哪里是闻不得酒气,那些纸醉金迷、声色犬马,于她不过是游戏人间时的一晌贪欢,却分明是苏摩半生磋磨颠沛流离的伤痛所在。

        她竟这样轻描淡写,用他的眼泪去换了刀子捅向他。

        -

        月已上中天。

        苏摩漠然垂眸看着眼前似乎突然间悔恨万分的女人,抿唇不知该作何反应。

        该说她果然是神吗?空有一身法力,平日里总是不自觉地露出那种自以为是又高高在上的表情,是以为他需要她的同情?笑话。

        如今却又像犯错的小狗,未得够主人教训,就赶忙垂着头巴巴地摇尾乞怜——她定是察觉到了他刚才的杀意,才会这样小心翼翼,伤心又愧疚地红眼望着他。

        “苏摩,对不起啊。”她低吟一声,双手捂住脸。

        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苏摩不耐地蹙眉:“来来回回就这一句话,非要听到我说‘没关系’你才能安心是吗?滚。”

        “我不是要你原谅我,”她声音有点哽咽,“只是多说几遍,感觉心里好受一点。”

        这算什么?藉由他发泄情绪?

        苏摩当即毫不客气地嘲讽道:“你倒是惯会成全自己!”

        “……你别老跟个刺猬一样。”她的声音从并拢的指缝中透出来,闷闷的。

        “如果我告诉你,”她抢在他之前开口,“在没成为神之前,我也曾是个囚犯呢?”

        “那又如何?”苏摩眼神闪了闪,在引线扎入她肩胛前,阴沉着俊脸将十戒收了起来。

        “在有一天,因为身上的秘源力量,我和许多人一样,突然被宣布有罪。我们被套上禁锢力量的项圈,在码头像牛羊一样被赶上船,他们拽着我的头发,把我关进底部货舱的铁笼子里,一站又一站辗转。”

        “你猜怎么样?后来有天船翻了,被海怪折断成两半,我逃了出来。”她听上去毫不在意当时的惊心动魄,诉声低回婉转,又隐约涌动着力量,像拍岸的海浪。

        浪潮渐渐汹涌起来,裹挟着雷霆之势,铿锵有力:“——明明拥有着同一种力量,凭什么他们高高在上,却要我们甘心做囚徒!”

        ……

        “再后来,我成了绿维陇大陆的新神,”她放下手,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冰蓝色的眼睛里遍浮血丝,似是疲惫非常,“可是永生于我而言,更像是另一座囚牢,它让我眼睁睁看着曾经的同伴一个个离去,而自己却被困在无尽的虚空里。”

        她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掌纹:“这个云荒让我想起从前的绿维陇……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活过了。”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也没那么讨厌?”讲到尾声,她竟仰首绽出一个笑容来,悲伤里带着狡黠,湿哒哒乱糟糟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额前那绺白色的小辫歪歪扭扭地粘在她泛红的脸颊边。

        “……丧家之犬。”苏摩冷哼一声,用引线提着将她扔回院中,哐当关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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