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八百九八章 自戕而死
丽正殿前,李安俨率领麾下叛军不顾伤亡发动一波又一波冲锋,即便殿前庭院已被鲜血染红、融化积雪之后形成涓涓细流,尸体更是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不知多少伤兵在地上辗转哀号,但李安俨以及所有叛军都红了眼,宁死也要冲入丽正殿。
这是他们必须去做的事,此时死亡已经不是最悲惨的下场,阖家灭门才是。
唯有杀入丽正殿、胁迫太子,才有可能使家族免予追究,否则以他们犯下的谋逆之举,夷灭三族亦不意外。
此刻他们早已不是为了自身之荣华富贵而战,而是为了家中妻子父母而战,自然状若疯狂、悍不畏死。
身披甲胄的兵卒冲锋在前,只要还有一口气便不会停下冲锋的脚步,弓弩手在后,将携带的弩箭、箭矢一支又一支的射出去,尽管殿内无光一片漆黑根本无法瞄准,却也不顾酸麻的胳膊,咬着牙射光所有箭矢。
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枪声自身后响起,李安俨回头看去,便见到自宜秋宫门方向无以计数的左金吾卫兵卒潮水一般涌来,人数虽多,但行进之间井然有序、丝毫不乱,前边的兵卒抵达光天殿前的广场,距离数十步,便站稳列阵,端起火枪施射。
越来越多的左金吾卫兵卒赶到,形成一个严密的包围圈,成百上千的火枪一起施射,硝烟卷起大雪疯狂飞舞,弹丸犹如密集的雨幕,正在猛攻丽正殿的叛军腹背受敌,顿时大乱。
李安俨咬着牙,怒吼道:“别管身后,只管前冲!冲进去胁迫太子尚有一条生路,否则你我皆毙命于此!”
嗵!
又是一声炮响,一枚炮弹自殿内射出,于半空中时引线燃尽,爆炸开来。
李安俨猝不及防,只觉得耳鼓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发黑,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眼见主将倒地、生死不知,叛军彻底士气崩溃。
房俊与李勣现身于不远之处,前者大声道:“李安俨悖逆谋反、十恶不赦!汝等速速放下兵器、就地投降,勿做无谓之抵抗,吾向汝等保证,稍后会对汝等做出甄别,只要是遭受裹挟不得已而附逆者,既往不咎!”
听闻此言,一大半残余的叛军当即放下武器,抱着头蹲在地上。
只剩下李安俨的死士将李安俨围在当中,战斗不休。
李勣瞅了房俊一眼,蹙眉道:“谋逆乃十恶之一,无论原因如何,既然参与攻打丽正殿,便是附逆,绝对不在饶恕之列……你这般言语,实在不妥。”
帝王最不能容忍的便是谋逆,只要李承乾安然无恙,所有参与谋逆者都是死罪,也必须是死罪,否则皇权威严如何彰显?
谋逆之后还能活命,那皇权又算什么?
谁想反就能反,反叛之后还能逃脱皇权制裁,那还了得?!
可若是任由陛下将所有谋逆者处死,那房俊便是食言,这对于他的威信将是巨大打击。
所以何必如此?
房俊则摇摇头,道:“下等兵卒大字不识几个,被长官诳骗之后裹挟着做下错事,自应给予其悔过之机会,焉能一概而论、不问青红皂白?都是帝国的战士,即便是死,也应当死在开疆拓土、护卫边疆的战场之上,而不是被野心勃勃之辈裹挟着死在兵变之中,更不是死于某些人之泄愤。”
李勣何等样人,自然不会认为房俊是忽然间有了好生之德,思虑片刻,便明白了房俊的用意。
慨叹道:“你这又是何必?”
皇权至高无上,岂容亵渎?
如此做法,后患无穷。
房俊笑着反问:“英公可否认可?”
李勣不可能被他诳进坑里,淡然道:“你自去做,我在一边看着。”
房俊道:“有些时候不反对,即为赞成,我就当英公也赞成了。”
李勣摇头不语。
……
李安俨晃了晃脑袋,眼前扭曲纷乱的景象终于回归正常,左顾右盼,见到不少兵卒抱着头蹲在地上,唯有自己的亲兵、死士仍旧护卫着他继续战斗,便明白大势已去。
心头满是茫然。
他不是不能接受失败,只是很不甘心。
他麾下之兵卒乃是最精锐之战士,有着当今天下最为杰出的战术素养,极强的单兵能力,然而面对火器构筑而成的防线却只能望而兴叹,不能越雷池半步。
曾经横扫突厥、威震塞外的弓弩手也只能远远的拉弓搭箭,趁着殿内兵卒开枪或者震天雷在殿前爆炸的瞬间产生的火光施射,准度可想而知。
最精锐的唐军猛冲百余学生兵驻守的阵地,却好似潮水拍打礁石一般看似汹涌澎湃,铺天盖地,实则除去卷起一片白沫之外,难以撼动分毫。
李安俨自诩名将,但真正上阵杀敌还是二十年前,这许多年困囿于宫廷之中负责禁卫,固然练兵不辍,却已经与时代脱轨。即便知晓当下火器横行世界、威镇八荒,但依旧缺乏真正的认知。
现在倒是有了极为深刻之认知,但为时已晚。
叹了口气,李安俨嘶哑着嗓子:“都住手吧,既然一败涂地,便不必自相残杀,也莫要做无谓之抵抗。”
“将军!”
“故一死而已,有何惧哉?”
“投降也是死,不如拼一个算一个!”
李安俨虎目泛泪,哽噎道:“是我因一己之私而害了大家性命,诸位生死不离之恩情,我牢记在心,纵然九泉之下亦不敢忘记。此生拖累大家,深表歉意,若有来生,衔草接环以报!”
言罢,反握横刀,刀刃在脖颈见轻轻一划,锋锐的刀锋便割破气管、血管,鲜血喷溅,雄壮身躯扑倒于地,抽搐几下,当场气绝。
“将军!”
浑身伤处、狼狈不堪的亲兵、死士簇拥着李安俨的尸体悲怮不已,嘶声呼喊、放声大哭。
而后,诸人互视一眼,纷纷反手握刀,当场自尽。
远处,李勣看着这一幕,叹息道:“你年纪小,不知当年之事,此人昔年乃是隐太子麾下一员猛将,又娶了荥阳郑氏之女,与隐太子成为连襟,最是收到隐太子信赖重用。玄武门之变以后改弦更张,不知被多少人唾骂忘恩负义,却始终沉默不语、不曾辩解,却未想到始终心存复仇之念,如今求仁得仁,也算是对得起隐太子当年之器重。”
房俊点点头:“此人的确厉害,早已心存反志,但是此前连续两次兵变之时却能按捺不动,可见其已经窥见无论长孙无忌亦或晋王都不能成事,只可惜这回却没忍住,被李神符给拖下水。”
“与其说他厉害,还不如说是陛下厉害,一直隐忍以待,示敌以弱,最终以自己之性命为饵引蛇出洞,将宗室内部的反对者一举剪除……这份心性,很少能在帝王身上出现。”
房俊笑了笑,话题忽然岔开:“英公可知今夜住宿承天门者何人?”
“二郎既然如此说,显然是一个让我想不到之人。”
“呵呵,是杨师道。”
李勣眉梢一挑,却没说话。
他自然知道杨师道,此人当年也算是文武全才、出将入相之人物,深得高祖皇帝器重,只不过早已致仕,陛下何以对其委以重任?
在这一场以自身为饵的局中,将值宿承天门之重任交付给杨师道这样的老臣,却非是交给他或者房俊,除去信任程度之外,自然还有着其余之考量。
李勣心念电转,已经明了陛下心意,叹气道:“陛下以自己性命做饵,剪除逆贼叛党,必然极大提振威望。”
李承乾之所以无论身为储君之时、亦或登基为帝之后,始终难以得到更多人之拥戴,最主要就在于其本身威望不足。
威望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看似虚无缥缈,更无衡量之准绳,却实实在在存在,得之可不战而屈人之兵,失之则处处受制、众叛亲离。
而今陛下之举措,较之古往明君亦是不遑多让,自然可以收割一波威望,夯实自己的根基。
房俊对站在一旁几乎想要捂住耳朵不敢多听一字的程务挺摆摆手:“打扫战场,收拢尸体,甄别身份,然后入殿向皇后、太子问安。”
“喏!”
程务挺如蒙大赦,脚步飞快的直奔丽正殿而去。
这两人也真是,你们那个境界、层次谈论的话题是我区区一介武夫能听的吗?
李勣赞许道:“这小子蛮聪明,相比其父亦是不遑多让,有名将之姿。”
房俊却意有所指:“何谓聪明?不过是各司其职罢了,明白自己的身份、职责,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更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如此而已。反之,若是弄不清自己的身份,急功近利、刚愎自负,自然便是愚蠢。”
李勣蹙眉,虽然咱俩观点一致,可你这般当着我的面几乎等于指名道姓表达不满,是不是不大妥当?
不过这也正是他心中所想。
想了想,道:“或许这本就是陛下之本性,只不过以往迫于种种压力不得不将其掩藏起来,吾等皆未能察觉而已。”
是何本性呢?
他未明言,但房俊心知肚明。
不过是掩藏在“宽厚”“仁爱”等等表现之下的刚愎、自负、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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