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一忘
山头的平地上聚拢了一百多名难民，有青壮男子，也有垂髫白发，众人携老扶幼，齐聚在此，只静静看着中间那名少女。
高微见人已到齐，轻轻拍了拍身边的夏含章，对他耳语道：“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抬头，只管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知道么？”
夏含章闻言立刻垂头闭眼，这位仙女姐姐救了他和小妹的性命，无论她说什么，这孩子都会听从。
少女双手一分，一面巴掌大的青铜镜冉冉升起，此时雨住风停，浓云依旧，光线昏暗，而这面镜子虽小，却清辉如月，盈盈清光从中倾泻而出，照在所有人身上。
难民们俱是为高微所救，见她能飞入青冥，来去如电，皆以为她是天上仙人，见此奇景，亦做仙家神通，于是啧啧称奇，暗暗交头接耳，不知这位仙子还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的奇迹。
“各位父老乡亲。”高微一开口，底下鸦雀无声，众人屏息凝神，凝视着这救了他们性命的仙子。
“大家在这场灾难中失去了家园，有的还痛失至亲，其间种种惨苦无奈之处，我亦感同身受。”少女的声音清凌如冷泉，语气虽平淡却充满诚挚，令听者动容。
“但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无论怎么难，都要活下去。如今淫雨已止，洪水将息，浩劫已经结束，虽然家园已成废墟，但人还在，就有希望。”她明净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面孔，像是要将他们镌刻入识海，永不忘记一般。
“仙子大恩大德，我们，我们无以为报啊！”有人这样一叫，众人也纷纷道谢，有的拱手作揖，有的更是要翻身下拜。
高微手一抬，那些要下跪的人都觉一股柔和之极的力道托住了自己，怎样都跪不下去，只能连连作揖，以示感激。
“我不过是个过客，大家不必记得我，你们只要记住，往后无论如何艰难，都要活下去，拼了命也要活下去，这就够了。”
说罢，高微垂下眼帘，手中结印，心中诵咒。
“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身之所受，心之所念。六识五感，皆是虚幻，明镜照影——”
半空中的青铜镜，随着她默默的念诵，陡然发出令人目眩的光华，场内所有人心魂为这璀璨的光华所夺，一时间无思无虑，沐浴在这纯净得能荡涤所有污秽的光明之中。
“一忘皆空……”
最后的咒文从少女的唇间发出，如一声叹息般散逸在空中，明镜光辉在这时达到顶峰，转瞬间又昏暗下去，嗡的一声从半空落下，被高微接住。
她一手搭着夏含章的肩膀，静静看着泥塑木雕般呆立的众人。
俄而有人动了，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喃喃道：“我怎么在这里？棚子只搭了一半，真是，记性越来越差劲了！”
有人一动，那一百多人如大梦醒来般，俱皆疑惑自己为何在这山头空地上，要么摇头思索，要么抛下疑惑，赶去忙自己的事。
夏含章这时抬起头，看看渐渐散去的人群，又看看垂目静立的高微，想问什么，却嗫喏着不敢开口。
“哟，这位姑娘眼生，也是逃难到这里的么？”余大娘看到高微，上来招呼一声，“还带着个弟弟呢，哎，都是苦命人啊。既然在这洪水里挣出一条命，过去的事儿啊就别想了，把咱们这里当自己家吧，啊，缺什么了，问大娘要就是！”
这时有人唤她，热心的余大娘向高微点点头，提起裙子，一路小跑着走远了。
高微嘴唇一翘，含笑看着夏含章，那目光之中充满鼓励，男孩心中一暖，脱口问道：“姐姐，你，你方才用的是法术么？”
高微点点头。
“那法术是让大家都忘了你救了他们么？”
“不错。”
夏含章愈发迷惑了，摸着后脑勺，皱眉道：“为什么要大家都忘记呢？”
高微牵着他的小手，轻轻一叹：“修真界的规矩，修士不得干预凡间之事。我让他们忘记这些，也是为了他们好。”
“啊！”男孩不知想到什么，惊呼一声，“那，那我小妹怎么办，以后我再也不能见到她了么？”
高微本欲带他离去，一听这话，停下脚步，认认真真盯着夏含章，低声道：“含章，小妹没有灵根，无法修真问道。不过你们是骨肉至亲，血缘无法割断，你将来修炼有成，筑基之后，还能到凡间看看她，只是，”她摇摇头，“她已被柳家收养，只当自己是柳家女儿，那时怕是不会记得你了。”
她见男孩低头思索，又道：“含章，若是后悔，此时还来得及，是随我入山修真，还是留在凡间与你小妹团聚，到底如何打算，全都在你一念之间。”
夏含章沉默了很久很久。
高微并不催促他，她眼神悠远，似乎想起自己当年也曾如此挣扎纠结，当时自己孑然一身，无可立足，似乎并没有选择的权力。这么多年过去了，从一介孤女成长为筑基修士，看似不可同日而语，但有时也会想，若姑姑还在，青山镇还在，自己此时当是另一番光景吧？
良久，夏含章抬起头，他没有哭，但嘴唇抿得发白，目光中有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坚毅。
“姐姐，我要修真，等我有本事了，就算再有什么天灾，也能像你一样救人。”
高微摸摸他的头，心中亦喜亦忧。
遁光在夜空中飞行，云雾如丝如缕，从夏含章身边掠过，他双眼大睁，双手握拳，很是紧张，这让高微想起自己第一次飞上天空时的感觉。
她拉起男孩的小手，向他微微一笑。
夏含章抬起头，虽然小脸煞白，还是勉强回以一笑：“姐姐，筑基就能飞了么？”
“是呀。”
“那，姐姐你是什么时候筑基的？”
高微有意缓解他的紧张情绪，便笑道：“我呀，我是十岁修道，七年之后筑基。你灵根极好，年纪又小，只要好好修炼，想必筑基也不会太晚。”
夏含章听闻，默默记下，点头道：“我一定要好好修炼，绝不让姐姐失望。”
见他一脸严肃认真，小大人似的，高微心中大乐，伸手在那豆腐似的小脸蛋上捏了一把：“哎，别这么板着脸嘛，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样子，来，给姐姐笑一个！”
话一出口，只见男孩一脸惊愕，高微这才想起他父母亲人刚刚逝去，这话说的真是不合适，暗骂自己口快，正想再说什么来弥补弥补，突然神识之中有所感应，她心中一惊，顺手在夏含章身上布下几道防护法术，这才回身。
夜空之中，一名俊雅绝伦，冲澹宁和的青年男子凌空而立，静静看着她。
“……师兄。”高微脸色略变。
言崧走近她，却并不说话，目光在她眼底青痕扫过，便知她这几日消耗灵力与神识甚剧，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脸色眼看着沉了下来。
那股无形的压迫感让高微有些瑟缩，她暗自仰慕师兄，故此由爱生忧，由爱生畏，此时见他板脸，更觉山雨欲来，心头惶惑。
“师兄，你，你们还没走么？”
言崧闻言蹙眉，冷然道：“你一个人偷偷溜走，大家都在找你。”
“我——”高微咬了咬下唇，他们本来乘云舟往赴希夷之会，路上她见洪灾千里，惨不忍睹，便欲停下赈灾救人，而言崧与同门们都不赞同，于是她与他们大吵一架，愤而离去。
这几天下来，愤怒早已烟消云散，听他这样一说，愧疚与自责之心渐生——为她一个人，耽误了大家前往极东之地的行程，总是她的不是。
但她并不认为救人有什么错，若是再来一次，她还是会如此选择。
“师兄，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她强颜一笑，试图缓和此时尴尬的气氛。
言崧目光沉沉，闻言淡淡道：“明镜照影，一忘皆空。同时对一百多人用这个法术，声势如此之大，自然不难找。”
高微干笑两声：“刚才那一幕，师兄你都看到了呀，这个，他们不会记得是我救了他们，既然都不记得了，也算不干预凡间之事，我，我没坏了规矩……”她也觉得这种说法强词夺理，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
还在狡辩！言崧怒极反笑：“是么？但师妹此去的方向，可不是往东边，你这是要回返宗门么？”
高微脸一僵，她驾遁光确实是往极天岭方向去的，一来是想带夏含章入山门，二来，二来明知会被师兄责骂，就想着躲上一阵，别触这霉头了。
但看师兄气成这样，一场训斥怎么也少不了，她只能试着辩解道：“我在洪灾中救出这孩子，他是罕见的风灵根。如此良才美质，总不能埋没了，是以我想把他带回去，若是能入本宗修真问道，也是一件好事。”
言崧冷哼一声，他早就看到了那个男孩，也发现他确实资质不凡，但希夷之会何等重要，为这个理由折返，简直荒谬。
“荒唐！你——”
他正想斥责，却见高微身后的男孩两步冲出，挡在她面前，抬头张手，狠狠瞪着自己，大声叫道：“不许你欺负姐姐！姐姐救了那么多人，你还骂她，你是坏人，你快走开！”
坏人？言崧平生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被人这样评价，他看着面前这气鼓鼓的小男孩，无奈的摇摇头，竟不知该说什么。
高微被夏含章这番连珠炮的话语惊得全身一震，又见师兄脸色不好，连忙抓住男孩肩膀，一把将他揽到身边，苦哈哈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师兄，你，你别生气，误会，都是误会，含章他不是有意的，你别生气嘛！”
见她如此紧张，言崧好气又好笑：“师妹，你也说童言无忌，我岂会生一个孩子的气。”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哎，师兄你等等，我和含章说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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