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火坑
冬日的极天岭被连日的大雪裹上一层银装,但在白茫茫的群山中,却有一处山头不曾为积雪笼罩。
这座腾起道道黑烟,不时冒出橙红火星的火山,就像一座巨大的打铁炉,地火在其下日夜燃烧,再大的风雪至此也不得不止步。
这座火山已活跃近万年了,而千年以来却有日渐式微之势,岩浆不再喷涌,当站在火山口时,那股带着硫磺味儿的热浪也不至于把人烤成肉干。
从直径数百丈的火山口下望,可以看到灰黑色的火成岩内壁上布满大小不一的洞口,不计其数的洞口顺着火山内壁以一种奇异的规律排列着,像是有什么生物在此筑出的巢穴一般。
在火山的最深处,岩浆如通红的铁水般涌动着,在那亮橙色和暗红色交织的表面,时不时鼓起一个圆圆的气泡,当气泡承受不住内部的压力而破裂时,小股的岩浆从中如喷泉般跃出,虽然已经无法喷出火山口,但每一次喷涌,都掀起一阵炙热的烈风。
烈风在火山中盘旋,呼啸着刮过内壁的洞口,而空洞的孔穴将风声成倍的放大,尖啸的风声像某种巨大的猛兽的嚎叫,从底部回旋升起,一直冲出山口,百里之外亦能听闻。
灼热的风吹过其中一个洞口时,一道艳蓝色的光闪了闪,那个洞口不过一人来高,口小腹大,内里是个不规则的椭圆形,进深约丈许,如此方丈之地,小如斗室,又在高温的火山内壁中,实在不是宜居之所。
而在这个洞穴中,却端坐着一名姿容绝美,似乎更应出现在琼楼琳宫,玉柱雕栏旁的少女。
烈风灌入洞穴,少女头也不抬,单手结印,一道艳艳蓝光笼罩她全身,烈风被阻隔在外,它并不甘心就此退却,继续在方丈大小的洞穴中猛烈的冲撞,一次次地撞向那层蓝光,试图撞开这层屏障,将隐匿其中的猎物撕成碎片。
风声凄厉的嘶吼着,像是汇聚了无数个经受酷刑的人的惨叫,听到这种极具穿透力的锐声,仿佛骨头被钝刀一下下刮着,心脏被一只手狠狠攥着,胃里被塞进了一团不断生长的荆棘,对任何身处其间的人来说,都是极难忍受的折磨。
再难忍受的折磨,也有休止之时。半个时辰过后,烈风终于渐渐止息,洞穴中虽然依旧酷热难当,却比风声呼啸之时相对安静了些。
蓝光随着少女手印变幻而消散,她缓缓抬起头,长眉微蹙,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看向不远处的地面,那里刻着一个小小的法阵。
没过多久,法阵泛起一层微光,光影流转又瞬息间消逝,而原本空无一物的法阵中心,却赫然出现了两只青玉瓶,一大一小,大的约高尺许,小的仅高两寸。。
少女眼中闪过一道亮光,她急切地抓住那小玉瓶,迫不及待的拔掉瓶塞,将瓶中事物全数倾在掌心。
十一颗淡黄色,豌豆大的药丸滴溜溜在她掌中打转。
她捏起一颗与其他药丸看起来别无二致的丸子,将剩余十颗药丸又倒入瓶中。随后将那颗丸子轻轻捏碎,从破碎的蜡封中展开一张薄如蚕翼的棉纸。
棉纸上的字迹密密麻麻,笔画细若发丝,字体小如蝇头,少女蹙眉抿唇,目光快速的将这尺许见方的信笺扫过一遍,闭目冥思片刻,又重头再看,这一次速度慢了许多,几乎是逐字逐句的细阅。
良久后,她眉头舒展,纤细的手指将棉纸擀平,又看了一遍,一边看,一边嘴唇微动,似乎在默诵这信上的内容。
最后,她长出一口气,略带几分不舍的看着这张轻飘飘的棉纸,慢慢走到洞口,地火岩浆在她脚下的深渊中沸腾。
她手一松,棉纸被深渊中蒸腾的热浪卷起,如蝴蝶般在空中飞舞着,打着旋飘荡着,边缘却渐渐焦黑卷曲,不多时便化作了四散的灰烬。
纸灰随着向上气流飘去,又被气流撕扯成目所难见的细小微粒,最后融入一股股升腾的黑烟中。
少女仰起头,看向那黑烟缭绕,终年难见天空的火山口。
深渊下的火在永无休止的燃烧着。
嚓,嚓嚓!
一只手握着灰黄色的燧石,敏捷的在一段断刃上击打,火花飞溅,落到断刃下垫着的干苔藓上,不多时,干燥的苔藓冒出小股的青烟。
高微轻轻托起冒烟的苔藓,小心翼翼的吹着,火苗一点一点冒了出来,她将这团火种放到一堆干枯的树叶上,很快,树叶被点燃,再顺势加入枯枝干柴,一堆篝火就这么升了起来。
呼噜懒洋洋的踱过来,就地一坐,占据了篝火旁最好的位置,它并不怕火,在这样寒冷的冬夜,篝火能让它更加暖和一些,作为生性酷爱享受的大猫,当然是能多舒服就得多舒服——如果没有那个讨嫌的家伙,它大概会更舒服些。
讨嫌的家伙站在一旁,正静静打量周围的环境。这里是一个开口阔大,岩壁高耸的岩洞,他们身处洞口不远处,既能看到洞外的风景,又正好避开了刺骨的寒风。
冬夜降临得很快,看出去天色已经全黑了,雪密密的下着,洞口那片倾斜向下的坡地已经全白了,再远一点,那结冰的深潭上也渐渐覆盖上一层落雪。
洞外冰天雪地,洞中却暖意融融,在雨雪霏霏,天气恶劣之时,高微和呼噜会在这里过夜,是以收拾得很干净,储备了不少干柴和引火之物,还在洞壁一侧用晒干的青草铺了老大一个床铺,躺上去还能闻到阳光和青草的香味。
少女在篝火旁忙碌着,先支起烤肉架,洗剥好一只雪兔,再穿在一柄断剑上,架在火上烤了起来。她手脚麻利,不过片刻便安排停当,回头看了眼伫立一旁的卫朗,笑道:“前——呃,卫朗,说过要请你吃饭的,山居简陋,只能如此,意思到了就行,是吧是吧?”
自从白天与呼噜联手败北后,高微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心结既去,她便恢复了放旷不拘的本性,毫无半年来那恭敬却忒假的做作——作成那样,她自己都觉得难受。
篝火吞吐着橙黄色的火焰,暖暖的光芒映在少女笑意盎然的脸上,她并非绝色,姿容不过中人,可此刻,再没有谁能比她笑得更加愉悦和舒心。
“极是。”剑修应了一声,在篝火旁坐下。
呼噜偷偷瞪了他一眼,往外挪了挪,二次落败,它输得心服口不服,却也知道这只两足兽不是现在的自己所能咬死的,此时见高微对他心生亲近之意,它的猫脑子到底不是猪脑子,见状心中盘算:若是这两人交好,本座或许可以趁机报个仇什么的……
高微抱膝而坐,盯着那只流油的烤兔子,不时给它翻个身,火光融融,哔哩哔哩的木柴爆裂声中,她目光专注,神情安详,眉宇间是久违的舒展和安心。
没有人说话,这种沉默却并不显得尴尬,倒有一种老友般的随意自在。在这惬意的氛围中,少女下巴抵着膝盖,注视着跳跃的火光,透入四肢百骸的暖意让她越来越困倦,她的眼帘慢慢下沉,头也开始一点一点,即将陷入黑甜的梦境。
火上的烤肉一面已经焦黄,而本应为它翻身的人却在打盹,剑修摇摇头,伸手将烤肉翻了个面,他随手为之,也没吵醒高微,可偏偏这个动作却让呼噜炸了毛。
呼噜无声的龇牙,它向来护食,这处岩洞又是它的地盘,能容忍仇人大摇大摆的进来烤火已经是极限了,这个仇人居然还敢伸手动它的烤肉!
它气得几乎又要扑上去,多亏白天被揍得不轻,好悬还有一丝理智,它咻咻喘气,猛然看见埋头打盹的高微身上,心中一阵气愤,都是你这家伙惹的事!卫朗它暂时不愿招惹,而高微它却不必客气了,当下伸爪拍去。
高微正迷迷糊糊的浅眠,猝不及防被它一拍,身体猛然前倾,差点一头栽到火堆里去,还好她反应得快,生生刹住了去势,否则起码被燎掉一层皮。
她用手背蹭了蹭额头,虽然没栽进火堆,但刘海却被燎去一绺,一股焦糊味儿隐约夹杂在烤肉的浓香中,让她眼角直抽——
“死猫!你疯了么!推我做什么!”
正睡得好好的,差点就莫名其妙被烧烤,高微怒从心头起,无名业火呼啦一下烧红了眼,竟忘了还有第三者的存在,一边怒骂一边猱身而上,伸手揪住呼噜的胡子,提拳就揍。
呼噜也吃了一惊,愣神间被她近身,冷不防胡子被楸,痛彻心扉,它哪里是肯吃亏的,嗷地一声大叫,仗着身形庞大,天生神力,两前爪往对手肩头一搭,按平日捕猎的习惯就要发力撕开,这一下若是被它得手,少女定会被撕成两半,血溅当场。
只不过高微和它打了怕不下千场,合魂立契之后也分得霜纹兽的神力与敏捷,身手远超当年,当下想也不想,头一低,从大猫腋下钻过,游鱼般绕到它身后,长腿一蹬,跳上它后背,双臂紧紧扣住大猫咽喉,嘴也不闲着,龇一龇满口白牙,吭地往面前那长满绒毛的耳朵尖咬去。
“嗷嗷嗷嗷嗷——呜嗷!”纵然妖兽生就铜皮铁骨,耳朵被死死咬住也疼得够呛,呼噜一声惨叫震得篝火都晃了晃,它猛烈的左右摇晃,想把少女甩下来,可背上那家伙却抱得死紧,双手还扼住它咽喉,不断发力,甚是难受。
等呼噜身子一倾,想来个滚地葫芦压住她时,高微手脚一松一放,先它一步来了个后空翻,半空中只见她拧腰弹腿,翻身稳稳落地,而呼噜此时也旋身甩尾,双眼瞪成铜铃,朝高微那边发出一声低吼。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不过眨眼功夫,这番乱斗便结束了,高微呸呸吐出嘴里的毛发,洋洋得意冲呼噜做了个鬼脸,自觉身手灵活,反应敏捷,正想自夸并嘲讽一番,眼风一扫——怎么篝火旁边还有个人?
啊!把他给忘了,完了,这下丢脸可丢大了!
这半年多他们哪天不打上几架便觉全身不舒服,呼噜是野性难驯,天生爱撩贱伸爪,刚好遇到高微这货也不是什么善茬,反正不动神通法术,只是赤手肉搏,只要不伤筋动骨就行,皮外伤愈合得也快,打一打精神抖擞,揍一揍神清气爽,什么芥蒂恩怨都在这野蛮原始的搏斗中散得干干净净。
但自己人打打架无所谓,被其他人看见了,就算是高微这样的厚脸皮都觉得有些面上发热。
她讪笑着拍拍身上灰土,胡乱将满头乱发顺了顺,结了条蓬松松的马尾垂在身后,自觉收拾得能见人了,便咳嗽一声,像是刚才连抓带咬和大猫滚做一团的另有其人,施施然迈步走到篝火旁,就地端坐,神情要多严肃有多严肃,要多正经有多正经。
“嗯,这兔子烤得好香,你要前腿还是后腿?兔头喜欢么?别客气哈,自己来,这儿还有作料,能吃辣么?要不要来点芜荽和木姜子?”要说这番待客之道不可谓不热诚,可越是这般连珠炮似的发问,她越是觉得底气不足——似乎,好像,大概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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