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立志
高微倒挂在鱼梁木的顶端,从红掌叶片间探身下望,先是看见一只肤泽如玉,修长有力的手,她目光一转,从那人微微扬起的面容上打了个晃,脸盲最讨厌看脸了,瞬间目光又回到那只按在树干的手上。
指甲修剪整齐,虎口与拇指有一层薄茧,啧啧,这是一只用剑的手呀,高微目光一闪,剑修?筑基剑修?
随即,她轻盈的一跃,落到相距不远的另一岔树枝上,敛容执手,先规规矩矩的行了个晚辈礼,这番作态,原也有几分正宗名门的气象,可她这几个月里野惯了,日日只和狐猴胡说八道,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暴露了本性。
“前辈,今儿倒是有空啊?怎么,您贵足踏贱地,不会只是来划我的树吧?”礼毕,高微叉腰耸肩,一反手把挂在背后的狐猴捞到胸前,语气调侃中带着自来熟,与她方才那法度谨严的礼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么多天过去了,对这位每日飞来飞去的筑基修士,高微还颇有几分好奇,但于好奇之外,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与嫉妒。有时她抬头看到天上的遁光,心中难免生出艳羡之意,若是自己也能飞,那看到的定然是另一番风光吧?
再说秘境虽广大,但高微这些天见到的尽是死人腐尸,若不是偶尔能看到天际划过的遁光,她会以为只有自己一人被留在这里。
不过既然知道这里还有人和自己一样被困,还是个高来高去的筑基修士,她潜意识里便心定了许多,甚至因此对这素未谋面,只瞻仰过遁光的“前辈”生出某种类似“难兄难弟”甚至于“同病相怜”的亲近感来。
能飞很了不起么?再怎么飞也飞不出去,还不是和我一样,被困在这归玄秘境之中,至少要等上七年才能出去。
出于这种种复杂微妙的情绪,少女抱着小狐猴,对面前的年轻剑修眨眨眼,笑得轻松自在,毫无乍见生人的拘束,也无低阶弟子面对前辈的恭敬。
她落脚的树枝略高一些,但面前这人身量欣长,不但抵消了这点落差,她还得略为踮脚才能与他平视。
剑修不动声色,只静静打量这名少女,便见她穿着一身明显就不合身的大袍子,想是为了活动方便,袖子挽到手肘,下摆掖在腰间,长发束在身后,身形纤瘦却不显柔弱,小脸略带稚气,墨画似的两道长眉飞扬入鬓,一双眼睛灵动细长,顾盼有神。
若单论相貌她只称得上清秀,但这少女身上却有一种触目的生气和活力,又带着一股子无拘无束的山野气息,与秘境这等蛮荒之地竟有一种奇妙的契合。
他略一沉吟,看了眼少女,又看向树干上的刻痕,开口道:“数目不对。”
啥?高微目光一转,心中默数一遍,又挠挠头:“不对?怎么就不对了?我们,咳咳,我困在这里已经八十天了,”她点了点树干上的道道,“刚好八十,咯,顶上那条,我天亮才刻上去的。”
“八十一天。”
“啥?明明是八十天!”
剑修不说话了,也许是觉得和练气弟子争论有失-身份,不过更有可能是觉得,和一个数都不会数的人根本没什么好说的。
他抬手一划,树干上又多了一条痕迹,和底下那条他之前的刻痕不差分毫。接着他转身抬步,随着一道明亮的遁光飞上天际,就此不见。
这脸打得啪啪响,高微都被打懵了,半晌才跳起来大叫道:“你!你有种给我下来!太,太欺负人了!有你这样的吗!当我是死人啊!”
她几步跨到树干前,只见那条刻痕深入树中,倒像是在她心头砍了一刀,脸都气青了:“什么人啊这是!明明就是八十天八十天八十天!气死我了,当着我的面刻我的树!还筑基前辈呢!要不要脸啊,你爷爷个鸡大腿!那么喜欢刻人家的东西,总有一天叫你落在我手上,我拔光你的头发,在你头皮上刻个,刻个大乌龟!”
“就这么决定了!我要变强!要强到随便哪个王八蛋都不敢来刻我的树!”气急败坏的少女狠狠握拳,带着小狐猴往树下跳去,她虽放了狠话,心里也清楚自己和那人差距不可以道里计,真想以牙还牙,可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行的,非得下力气苦修不可。
离练气九层就差一步了,高微心不在焉的在林中飞快的穿梭,要找个灵气充沛的地方来修炼啊。溶洞里的灵气已经有些不够用了,这地方迟早得换。
狐猴紧搂着少女的脖子,长尾甩来甩去,大眼睛东张西望,突然它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猛地扯着高微的头发,指着一个方向叽叽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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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一向温雅的青年此时眉头紧锁,声音中满是焦虑,他看看杨缨,抱着万一的希望问道:“你不会是听错了吧?”
杨缨嘴唇抿成一条线,双手握拳,用力之大连骨节都发白了,她也不顾是在筑基师叔面前,短促而尖锐的冷笑了一声:“没错,火狱冰牢,禁锢七年。”
她运了运气,强压下胸臆间的愤满不平,见言崧敛容沉思,又道:“言师叔你闭关多日,自然不知如今波诡云谲,早不是此前形势了。原本,原本以为对阿玖处罚不会太过,但这几日里却出了几件大事。”
“其一,文氏那位老祖结成元婴。”言崧神色一动,有其一必有其二,文家出了一位元婴道尊,还不足以让朱玖受此重罚,难道?
“其二,景云道尊本命元牌突然黯淡无光,有人传来消息,说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无尽之海,据说他只身深入海中,去寻尾闾沃燋,之后便无人再见到他,只怕,只怕已经——”
杨缨顿了顿,“陨落”这二字实在难以说出口来,她原本以为只要有景云道尊在,别说朱玖并不曾杀了文倩容,便是真的做了她,又能如何。是以她并不担心朱玖伤愈之后的惩戒,甚至觉得杜真人已经下了这等重手,已可抵过,应该不会有重罚才是。
谁料在朱玖快要痊愈前,言崧闭关,他闭关不过几日,便先后传来这两个简直算得上噩耗的消息。
修真界向来重利益,敬强权,景云道尊若身陨,朱玖便失却靠山,再加上文氏终于有了元婴道尊,实力大涨,哪怕只是为了新晋元婴道尊的面子,文倩容一事也不能善了。这两桩倒霉事儿偏偏一起来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连个折冲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更糟糕的是,朱玖称文倩容设计将高微困于秘境,杨缨倒是相信,可除了她一面之词,无人可以为证,而她当着七大宗门那些金丹真人和散修的面,意图击杀文倩容,剑指本宗师叔祖,则是板上钉钉的残害同门,不敬尊长,按这两个罪名,怎么惩治都不为过。
是以朱玖刚刚痊愈,便被传讯至绳愆处,当众定罪定刑,被判入火狱冰牢,禁锢七年。
四年囚火狱,三年押冰牢。
杨缨忘不了朱玖听到判决时,抬着脸,笑了一笑,她的笑容像是只能在梦境中绽放的幻花,美则美矣,却似大雪落尽,天地茫茫,唯余寂寥。
她不发一语,既不为自己辩护,也不认错求情,倒似这场审判与她无关一般,只是目光淡漠的扫过围观的众弟子,在看到杨缨和班雅时冲她们点点头,随即被押送离去。
火狱冰牢……
杨缨紧紧抓着班雅的胳膊,像是有什么东西顶着她的胃,令她心中翻腾,难受得几乎要吐出来。
手臂被使劲勒着,班雅却没有呼痛,她瘦了许多,神情也与以前有一些微妙的不同,她目送朱玖离去,眼眶灼热,却干干的没有一滴泪水,似乎所有的眼泪都被心里阴燃着的那把火给烤干了。
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苍白和无助。
火狱,位于极天岭内的一座火山之中,沿着火山口的峭壁开凿出一个个斗室,用于关押犯了重罪的弟子。火山底部喷涌着永不熄灭的地火岩浆,从地底吹来带着硫磺黑烟的灼热烈风,其中的待罪之人,每日要被热浪炙烤,被烈风吹拂。
斗室没有门,当烈风刮来时,身处其间之人无处可避。
也正因为没有门,许多熬不过这等漫长而残酷刑罚的弟子,会纵身一跳,宁愿被地火烧成飞灰,也不愿面对遥遥无期的苦刑。
至于冰牢,则建在一处硕大无朋的万载冰川上,冰川体量之大,几乎等于一条山脉,据说在那里,酷烈的严寒连骨髓都能冻结。
而其上更布有幻阵,让受刑弟子度一日如度一年,感知失灵,神识则陷入广袤无边的冰天雪地,没有活物,没有生灵,除了冰雪还是冰雪,单调、荒凉、辽阔得让人发疯——也确实有许多人就此疯了。
总之,火狱让人想死,冰牢让人生不如死。
杨缨从心底生出令她焦躁的郁怒,朱玖做了什么?凭什么要被这样折磨?
散修出身的她深知修真界的规矩,强者为尊,弱者鱼肉,不过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世间风云变幻,谁能保证一直傲立云端?现在还不到绝望的时候,尽管看似陷入绝境,但转机往往深藏于不起眼的小地方,她会努力寻找哪怕最微小的机会,就像班雅用不起眼的小零件做出奇妙的机关一般,通过推动那些小小的齿轮和杠杆,让它们在应有的时刻发挥应有的作用。
杨缨看向言崧,这位师叔她并不算熟悉,他尚未筑基之时,似乎和高微颇为交好,从他之前对朱玖的态度来看,他也应当是同情她的,只不过这些交情,和这些脆弱同情心,会不会在形格势禁的如今,让他冒险去帮助一名已经被打入火狱的弟子呢?
言崧陷入沉思,或许还在估量此事的风险,或许这种沉默也就代表了拒绝?
杨缨没再说下去,身为最底层的练气弟子,她对此事甚至没有置喙余地,只能试图通过说服更有影响力的人来影响对朱玖的判决。
当我无能为力时,还能做些什么?是的,忍耐,还有等待……杨缨对自己说,我能忍耐,也能等待。但等到什么时候?高微可以等么?朱玖可以等么?为什么我的朋友要忍受这些不公和强加的罪名,为什么真正有罪的人却能逍遥法外?
是因为我们都不够强吧?弱者只能任人鱼肉,而公道也好,正义也罢,都是强者用来粉饰自己行为的金漆。
如果景云道尊此刻平安出现,或许朱玖便可无事,不,与其期待宗门所谓的公道,不如自己努力变强,筑基不够强,金丹也不够强,或许要到元婴,才不会让身边的人这样随随便便被凌辱和伤害。
少女一向爽朗的面容蒙上一层阴翳,她草草向言崧行了个礼,转身离去,她心中装了太多事,以至于没有听见言崧的低语。
“我会尽力。哪怕只是为了……”他没有说出那个名字,甚至没有注意杨缨的离去,此时天阴了下来,风卷起地上一层萎黄的枯叶,四下里乱飞着,深秋寒气已重,而更为肃杀的寒冬也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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