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除恶
地上湿寒，本不适合安置伤者，但高微和尚昆都没有想到给这个受伤的少年垫点什么，所以当他醒来时，全身无一处不痛，骨骼像是打散后又被拼起，胸口伤处则像是被烙铁烙过，动一动便痛彻心扉。
疼痛让他在醒来时呻－吟出声，但疼痛也唤醒了他的神智，在他完全清醒的那一刻，他生生忍住了呼痛的冲动，第一反应是握紧右手，感觉到手掌中传来剑柄那熟悉的触感，他这才略为安心。
“哟，醒了呀！”高微侧头打量了受伤的少年一番，耗费了灵力，救回一个人，少女心中也有些得意和欢喜。
齐彦杰抬眼看向她，高微露出一个不自觉的笑，双眼眯起，小巧的鼻翼皱着，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灿烂得有些晃眼。
齐彦杰一愣，随即以肘支地，试图起身，高微笑嘻嘻的看着他运气用劲，目光扫了眼他紧握长剑的右手，完全没有上去扶一把的想法。
受伤之后全身疲软无力，几次尝试，齐彦杰终于支起身，盘坐于地，长剑横在膝盖上，然后郑重执手一礼：“多谢高同修施以援手！”
他不是傻子，一醒来便调用灵力内视，发现内腑伤势大有好转，胸口伤处虽痛却已止血结痂，当下便知面前的少女是友非敌，若是敌人根本不需耗费灵力丹药救他，就算不补刀，丢在一边不管，他也会流血不止而死。
这是救命之恩。
齐彦杰，万仞剑宗内门精英弟子，他有他的骄傲，但他却不会傲慢了救命恩人。
这时响起一个声音：“哎，我说，援手什么的，还有咱一份啊！”
尚昆打着哈欠，也凑了过来，拍拍齐彦杰肩膀：“小——小兄弟，也该谢谢我啊！”他本来想叫“小白脸”，话到嘴边了，瞄了眼剑修少年膝盖上的长剑，生生转了口。
齐彦杰出身修真世家，幼承庭训，长入师门，往来之人皆是正统修真之士，耳濡目染的也是正统道门的堂皇大气，这带着一股子市井无赖气的散修少年，简直见所未见。
他看了眼高微，却见那少女点点头，还是一脸阳光而欢快的笑意，于是他也对尚昆一礼道：“多谢尚道友施以援手，此前，此前多有得罪。”不久之前，尚昆还被万仞剑宗的弟子们当做可疑之人押送，不久之前，诸位师兄弟还不曾，罹难……
想到这里，齐彦杰面上露出痛色，握剑的手也不自觉的颤抖起来，尚昆恍若未觉，一只手臂搭上他的肩膀，嬉皮笑脸道：“啊，得罪什么啊得罪！得，咱们这个也算不打不相识，啊？那个援手啊，如今也算是朋友了，这算不得什么，大恩不言谢嘛，你也别往心里去啊！那啥，朋友有通财之义啊，一时钱不凑手啊，还是可以互通互通——哎呦！妹子你打我作甚！”
高微嗤笑一声，手上灵气缭绕，须臾又凝成个冰球，这番胡言乱语她实在听不下去，也不管那人雪雪呼痛，一手把他拨开，收了笑容，正正经经问道：“齐同修，我们失散之后，你，和诸位万仞剑宗的同修，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话问得很隐晦，看齐彦杰伤成那个样子，就知道他们总归没遇上什么好事，其实她更想问的是，那地上的残尸，是不是你们万仞剑宗的人？
那伤人的妖物，是不是尸蛸？
发生了什么？齐彦杰闻言呆了呆，一时间他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惨烈的一幕，浓雾中倏忽来去的妖物，同门师兄弟上一刻还在说话，下一刻便在自己面前破碎，满地，满地都是血与残尸，连浓白的雾气都被染成血色……
回想起那一切，他目光中满是悲愤与哀恸，膝上长剑感受到主人心绪的动荡，也轻轻颤抖，发出嗡嗡之声。
半晌后，齐彦杰开了口，他目光低垂，声调平平，讲述起他遭遇的一切。
大雾骤起。
雾气让五感迟钝，甚至遮蔽了神识所及之处，没多久，万仞剑宗的弟子就发现队伍中少了几个人。
既是同门，自然有联络传讯之法，齐彦杰为这一队弟子的首脑，他并不慌张，不过片刻便将失散的本门弟子一一找回。
连他在内，一共七人。
高微和尚昆在大雾中失踪了，但他们并不在意，几人略一商议，认定了一个方向，便摆出一套防御的阵势，向雾气深处行去。
行不多时，当先的齐彦杰咦了一声，他脚下踩到什么，但雾气深重，他一手持剑，一边弯腰下探，透过如牛乳般浓稠的雾气，他看到了一张脸。
一张破碎扭曲，像个废弃的傀儡面具般，摊在地上的脸。
脸上眉目栩栩，神情惊恐，在眼睛的部位是两个黑洞，其下的土壤浸透了黑血。
任何人看到这么诡异的情景，勿论是惊是惧，都会有片刻失神，齐彦杰不愧为万仞剑宗精英弟子，他错愕，震惊，心恐，但火光电石间，他察觉到身周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危险。
数条巨大的触手鬼魅般出现，一端没入浓雾不知始终，一端满布吸盘和利齿，触手在空中扫过，无声无息的缠上了队伍最后的一名弟子。
然后，轻轻一勒——
齐彦杰此刻正转身，想大叫示警，但目光扫过，一声“当心！”卡在嗓子里。
他看到，娃娃脸的小师弟楚原，被触手缠住了脖子，连惊呼都没有发出，便被这诡异的妖物，在他面前撕成了碎片。
血在空中飞扬，像一幅惨烈妖异的泼墨大写意，少年的头颅被一条灰色的触手轻而易举的拔下，身躯像顽童手下的纸人那般脆弱，被其他几条触手勒紧，撕裂——
这时，齐彦杰才听到筋骨摧折的脆响，皮肤迸裂的裂帛之声，血管喷血的噗噗之声，片刻前少年站立之地，像下了一场漫天的血雨，而满地，满地都是兀自跳动的内脏，碎肉，和残肢。
触手卷起大块的尸块，在剑修少年们惊愕恐惧不信的目光中，消失在浓雾里。
浓雾卷起大大小小的漩涡，如水流湮没河床，不多时便遮掩了那一块血地。就像方才那一幕从未发生过一般，但齐彦杰和他的师兄弟却知道，他们遇到了平生未见的，最残酷的挑战。
失去一名同门，他们悲恸而愤怒，怒火点燃了战意，齐彦杰知道，要趁着这战意一鼓作气，找到那不知名的妖兽，为小师弟报仇雪恨，他很快变更了阵势，三人一组，互为犄角，向那触手妖物消失的方向追去。
小师弟身亡是他们轻敌所致，但他们不会轻敌第二次，堂堂万仞剑宗，弟子同心，有仇必报。
夜还很长，他们踏上的是一条复仇之路，也是一条看不见尽头和结果的，血路。
“那是一个噩梦。”说到这里，齐彦杰望着膝上长剑，手指轻轻拂过上面的裂纹和磕口，这是一炉百炼精钢所出的剑，又经秘法炼制，与他同心一体，在他的轻抚下，剑身轻轻颤抖，发出微不可闻的哀鸣之声。
万仞剑宗有一套七人合练的剑阵，布阵之人需同修同宿，宛若骨肉兄弟，心有灵犀，方能发挥剑阵的威力。那触手妖物在他们疏忽之时，绞杀了剑阵中最薄弱的一环——小师弟楚原。
剑修少年们并非有勇无谋之辈，但这触手妖物力大无穷，神出鬼没，不多时，便又有一名师兄弟被擒，在他们面前活活被撕裂。
听到这里，尚昆忍不住看了眼高微，他想起那条水桶般的触手，若不是高微留神，只怕自己也会被触手撕得四分五裂。死不可怕，但是这种死法……光是想想都让人作呕啊。
高微却在想，难怪此前一路走来都未遇袭，原来那妖物另有目标，若所料不错，真是尸蛸作祟，看齐彦杰这狼狈样子，这妖物还真是以对付。
“……我们师兄弟七人，一路与这妖物缠斗，也一路有人死去，最后终于找到了妖物的老巢，那时，只剩下我，和吴师弟。”说到这里，齐彦杰声调依旧平平无起伏，他没有渲染这一路上的惨烈，但这简简单单几句话却像吹过雪地的风，带着几分悲凉，几许凌厉。
高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忍不住想，也许这双手摸过的残肢，捧起的头盖骨，是，曾经是哪位同行过一时的剑修少年。她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想起验看之后便将残尸随手抛掷，心中颇有些内疚。
齐彦杰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接着说道：“我们进了那妖物的巢穴，吴师弟以身为饵，诱使妖物袭击他……我，我趁机下手，本以为拼了命便能杀了它，谁料只落得个两败俱伤，那妖物受了重创，我亦如此，而吴师弟，吴师弟却——”
他低下头，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落在剑身上，碎玉般溅开，又顺着剑纹流了下来。
少年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剑身上抹过，那点水迹消失不见，他深吸一口气，扶剑起身，又对高微二人深深一礼：“当时我拼了一口气负伤逃出，并非贪生怕死，而是血债未偿，妖孽未除，暂留此薄命以报大仇。如今既得二位相救，伤势也无大碍，为防那妖物逃走，我这就要去了。日后若有缘再见，定当报答二位大恩！”
“去做什么？”高微站起身来，拍拍衣衫上的尘土，歪着头又把这少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斩草除根，除恶务尽。”
高微摇摇头，齐彦杰此时面色惨白，衣衫破烂，胸口伤疤触目惊心，虽站得挺直，却见他手臂微微颤抖，可见只是靠一口气撑着，这个样子，说什么斩草除根，除恶务尽？
“你知道那怪物是什么？弱点在何处？如何才能一击毙命不留后患么？”
齐彦杰皱眉摇头，便见高微拿出一块玉版，以指为笔，几下勾勒出图形，粲然一笑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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