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点评

七天后，归玄秘境开启前三个时辰，此地深处极天岭中，四周群峰矗立，远处山峦连绵，但秘境尚未开启，此时不过一片平坦的砾石地面，看去并无出奇之处。

        晨风吹拂中，高微偷偷打了个哈欠，诸弟子于半夜集合，上了宗门云舟，黑灯瞎火的飞了两个时辰，又被勒令不许交头接耳，静悄悄的排队从深夜站到晨曦初露，这么一折腾，再大的兴奋和激动都没了影，只剩下麻木和淡淡的焦躁。

        等着等着，原本噤声不语，呆若木鸡的少年弟子们也不耐烦起来，虽不能明目张胆的说话，私底下的小动作也不少，你瞪我一眼，我捅你一下，眉来眼去一番，只要不是太出格，一旁的筑基师叔也当没看见。

        高微左手边立着朱玖，她早就练就站着睡觉的本事，此时鼻观眼眼观心，看似肃穆端严，其实香梦沉酣。高微没这等高深功力，只能时不时低下头，眯眯眼，暗中打个哈欠，心中腹诽宗门规矩大，去个秘境试炼，还要弟子们罚上半天站。

        天气不热，晨风甚凉，约莫半个时辰后，陆续有载人云舟往来天际，原来其他宗门的弟子和散修们也到了。极天宗众弟子这才精神一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和煦的阳光下，只见一片白衣如雪，男俊女美，神情骄矜，气质不凡，大有第一宗门的名门派头。

        旁人在看他们，他们也在不动声色的看旁人，多年苦修，平日连群玉山边界都不得出，众弟子猛然看到一群衣着各异的生面孔，原本因等待而麻木心情骤然又激动起来。

        大家眉眼官司打得热闹，高微却更加无聊了，她是个脸盲，熟人倒好分辨身形姿态，这会儿冒出一堆认不出的脸在周围晃着，只能认认衣服，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

        不多时，又有云舟飞来，一群身着白色对襟长衣的少年男女，正陆续从云舟上下来，高微身边的杨缨捅了捅她，做了个“宿云台”的嘴型，然后挤挤眼。

        呵，宿云台！高微来了精神，这可是修真界排名第二的宗门呀，无论是凡间还是修真界，对“二”和“老二”，都有如出一辙的看法，无论是运气不好，实力不足还是差口气，老二的地位总是上不上下不下的尴尬，少女嘴角一翘，经过这几年的熏陶，她看待事物的眼光不可避免的打上了修真界的烙印，从而非常理解杨缨的眼神的含义——

        万年老二——宿云台。

        名门正宗之间并非铁板一块，极天宗万年以来执修真界之牛耳，而宿云台屈居其下也有万年之久，二者之间明争暗斗，恩怨情仇都能写一本书了。谁愿意做万年老二？谁又愿意当拍死在沙滩上的前浪？有这样一个己方的盟友在虎视眈眈，极天宗高层心情可是极为复杂，对于所谓同气连枝的宿云台道友，所存的防备之心绝不在魔道之下。

        而这些考虑，不在其位练气弟子们是不会想到的，他们此刻交换着得意的眼神，以戏谑和嘲弄的目光打量着那群“万年老二”，对方也不是傻子，自然感受到了那赤－裸－裸的嘲讽，接着又将嘲讽理解成恶意，顿时也不甘示弱的回瞪过去，场内气氛随之紧张起来。

        如果在场的只有这些练气弟子，大概连一言不合都不用，只凭这么几个挑衅的眼神，直接就动手群殴了，但陪同而来的金丹真人们却不似练气弟子这般意气用事。

        杜沁面带微笑，迎上宿云台当先一人，未待对方开口便笑道：“多时不见，青葙真人近来可好？”

        那青葙真人望之如三十许人，羽衣大袖，面白无须，细目方口，看到杜沁笑眯眯的样子，他也拱手为礼，却只点点头，并不应声。

        对他的冷淡，杜沁并不以为意，目光自然而然地在他身后弟子们身上一扫，笑吟吟道：“不错，不错，今年贵宗来的弟子们都很不错。”这话十足似农夫谈论今年的收成，她的眼神也十足似看田畦里的平头庄稼。

        青葙真人微微皱眉，他一见杜沁就有些头疼，这名金丹女修看似清秀可人，文静无害，而修真界中能至金丹修为的女修，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这位更是其中的翘楚。

        六十年前的道魔之战，刚刚结成金丹的杜沁，在她的初次对战中，不惜施用两败俱伤的术法，拼着自己身受重创，杀灭了比她修为略高一层的敌人。当她全身浴血，击碎对方丹田，徒手撕裂敌人的身躯，掏出那颗冒着热气的心脏时，那动作轻柔得像怀春的少女握住了心上人的手，满脸是甜蜜又温柔的笑意。

        杜沁一战成名，连同她的那始终不变的微笑，不知情的人可能会觉得她温柔可亲，而知情者却觉得恶寒不已，那是无论面对鲜花还是腐尸都一般无二的，面具般的笑容。

        于是青葙真人移动身子挡住她的视线，只简短的问道：“何时开启秘境？”他知道时辰未到，不过是试图引开话题，虽然多年未见，但他熟悉杜沁的目光，那种目光下隐藏着嗜血的杀戮之心。

        真是个疯子！青葙真人心中腹诽着，这种人真该去修魔道，留在仙门正宗实在太危险了。

        杜沁也不答话，抬头看了看天色，刚好又飞来一乘云舟。她目光转向青葙真人，抬腿从他身侧走过，突然轻轻耳语道：“你带来的弟子都挺不错，不过，你猜一猜，这次能活下来多少人，七成，还是八成呢？”说罢，她眨眨眼，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迎向新来的宗门。

        见杜沁走到一旁和诸宗门来人寒暄，极天宗的练气弟子们略松了一口气，虽不知杜真人在外凶名，几年教导下来，也觉此人面甜心狠，下手操练起来凶残无比，见她走开，众人一阵轻松，胆大的开始交头接耳，胆小的也在眉来眼去。

        杨缨便是那胆大的，她一脸严肃站得笔直，眼风却在场内扫来扫去，一边轻声对高微道：“那白衣紫带的是紫虚宗，这次也来了不少人呢。你瞧，他们对上宿云台那副臭屁样，啧啧，就要他们狗咬狗去，一群蠢货！”

        那群“蠢货”被杜沁有意无意的安排在一处，这排名老二老三的两拨弟子并排站着，心中彼此看不起，白眼一个赛一个的白，鼻孔抬得比天高。高微一旁看戏看得热闹，她虽然是脸盲，但只是分不清面孔，鼻孔还是看得清，一观之下大开眼界，立即决定日后务必低调，绝不鼻孔看人，否则连鼻毛都让人看了去。

        接着又有白玉京，悟真门，天机阁，万仞剑宗等宗门陆续到达，杨缨眼疾嘴更快，一一分说，让土包子高微大大开了眼界：“白衣蓝边的是白玉京，他们的京主，嘿嘿，据说颇好男风，”少女嘴唇微动，声音弱如蚊蚋，内容却让高微瞪大了眼睛，“所以呀，白玉京收徒时很是挑剔，非美男子不要。”

        高微忍不住看向那群白玉京来人，只见领头的金丹真人是名身材娇小的女修，而其后弟子却男多女少，男弟子个个身材欣长挺拔，容貌且看不出，气质却属上等，她眨眨眼，这就是所谓的“京主好男风，弟子皆美容”吧。

        接着杨缨又道：“悟真门的那群人最道学，宗门排名还没进三甲，规矩却大得要死，你瞧他们的弟子个个好似泥塑木雕，据说每日修炼多少时辰，什么时候用餐就寝，每日多少功课都定得死死的，就连走路步幅大小，速度都有一定之规。”她又露出诡异笑容，声音放得极低，“听说那些人去茅厕解手，每次多少分量都是要秤称尺量，若是规格不合适，嘿嘿。”

        连如厕都要符合规格？高微明知这是个笑话，还是差点笑出声，她死死咬着下唇，忍住笑意，果然那群悟真门的弟子看去颇为——符合规格，高矮胖瘦且不论，举手投足整齐划一，比着尺子量只怕都不差分毫。

        “我瞧他们真是作过了头，以为这样就是法度森严么？画虎不成反类犬，名门正宗才没有这么小家子气。”杨缨对悟真门的规矩嗤之以鼻，她自己就是个不守规矩的，自然看不上这宗门弟子千篇一律的死板样儿。

        说到天机阁，杨缨却推推一边发呆的班雅：“呆子，你当初怎么来了这里？去天机阁多好，你那些匪夷所思的想法才会有用武之地呢！”班雅啊了一声，引得一旁的筑基师叔狠狠瞪了她一眼，她吃这一吓，话也说不出，半晌才弱弱道：“天，天机阁？家中长辈要我先考极天宗，考不上再考其他的……”所以就来了极天宗是吗？杨缨以手扶额，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一堆八卦大为有趣，高微听得津津有味，一时间腰不酸背不痛腿也不抽筋了，推推杨缨，示意她接着往下说，杨缨一边分心留意杜真人动向，一边随口道：“天机阁专精炼器之道，所炼制的法器法宝威力强大且十分实用，于炼器之道，天机阁当为修真界翘楚，便是本宗都比不上的。只不过，炼器炼多了，又不怎么和人打交道，那些人多少有些呆气。物以类聚嘛，所以我才问小板牙干嘛不去天机阁。”

        听见说她，班雅撅撅嘴，嘟囔着：“我才不呆呢……”正想继续举例说明自己不呆，一抬头看到杨缨怀疑的眼神，便默默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高微摸摸手腕上的硬物，那是班雅昨日才改良好的暴雨梨花钉，可更换钉匣，形制又小，藏在袖中一点也不起眼，她笑嘻嘻的对班雅眨眨眼，故意扬起手腕，露出那黑黝黝的圆筒，便见班雅盯着圆筒粲然一笑，目光灵动，毫无平日呆气。

        那两人的小动作，杨缨看在眼里，她耸耸肩，转而说起万仞剑宗：“……剑修毕生只修一剑，有一剑破万法之谓，又有同阶修士中剑修单挑无敌的说法。只不过，”她冷笑一声，目光凉凉的扫过万仞剑宗的弟子，“瞧瞧那群自命不凡的家伙，剑道只修了个皮毛，倒是剑修那目无下尘，又嘚瑟又做作的臭毛病得了真传。”她声音极小，高微耳中听着，眼里看着，只见万仞剑宗弟子腰悬长剑，高视阔步，身形举动间无不带着视万物如刍狗的倨傲，与周围其他名门正宗弟子的骄矜傲气大异其趣。

        高微回想起论法课上对修真界七大宗门的品评，将那冠冕堂皇的考语与杨缨这席话相互印证，愈发觉得杨缨所言切中要害，也更合她性子，不禁赞叹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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