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试用
走了一段路,估摸着言崧看不见她了,高微的脚步才慢下来,被山风一吹,她脑子里的一堆浆糊也慢慢凉了。这才后知后觉回想起言崧那一瞬间的僵硬和不悦,她以手加额,心中升腾起歉意,却一点也不后悔。
完了,只顾着自己犯倔,竟让师兄没个台阶下,哎,就是拒绝也该和缓些啊!高微叹了口气,揉揉太阳穴,她如何不知言崧是一片好意,如何不知秘境试炼要备好粮草,如何不知自己囊中羞涩,可就是,就是不能接受!
理智告诉她应当收下馈赠,表示感激,领了这个人情,日后再图报答就是。何况师兄行事如此大方磊落,既不是市恩也不是施舍,就该高高兴兴的接下了,场面上既好看,实际也皆大欢喜。
但是,在看到那个乾坤袋时,高微心中最隐秘也是最敏感的地方被狠狠刺了一下,那个乾坤袋里装了什么,她不想知道,更不愿知道,但她心里却明白那里头的符箓也好,丹药也罢是自己怎么辛苦执事也赚不到的。她突然明白了,和言师兄相较,她不过是个身家微薄,根基虚浮,除了资质一无是处的草根。
言崧,言师兄,被誉为宗门后辈修士第一人,众人瞩目的天才,如今年未弱冠便已筑基,按规矩自己应该称他为师叔的,即便是从前平辈论交时,他的修为、见识、眼界、谈吐和气度也隐隐让自己自惭形秽,只是那隐约的自卑,被故作轻松和越发放肆的言行所掩盖,直到这层薄薄的掩饰被刺破。
高微想起家乡蒙水中的一种刺豚鱼,不过巴掌大小,被捞起来时因为惊恐,会拼命吸气撑成一个布满尖刺的圆球,看起来比原来大了四五倍,意图威慑对手,而一旦戳破那层薄膜似的表皮,那鱼在瞬间便泄气成原来的摸样。
她嗬嗬低笑起来,不管怎么拼命修炼,不管怎么虚张声势,高微,骨子里还是那个深山小镇上打架滚得满身泥的凡间孩子。再怎么努力,有些东西是根深蒂固的,她比不得言师兄,比不得这些一出生便注定要修真的天生修士,比不得平日看不顺眼的世家子弟——
一只手搭上高微肩膀,她一惊,身子一抖,差点跳起来,回头一看才发现是个熟人。
杨师姐啊,是了,她是散修出身,我连她也比不得的。高微呆着脸,继续钻着牛角尖。
杨缨本来是看到高微一个人发呆,上来打个招呼,却被对方这一惊一乍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却见高微神情迟钝,目光呆滞,又盯着自己不放,越发摸不着头脑,伸手在自己脸上摸了摸,没脏啊!
她有些不耐烦,又大力在高微肩背上拍了一记,叫道:“回魂了!你那是什么表情,大白天见到鬼了么?醒醒来!”
“啊!”高微吃痛,这才清醒过来,四下一看,这才发现她不知不觉走到后山那处天坑旁,前面一步就是深不见底的地洞,若不是杨缨招呼,她搞不好就一步踏空,摔死大概不会,却会摔成个滚地葫芦,那可就笑话大了。
“怎么啦?神不守舍的,一脸傻样,我不来拍你,你该掉坑了吧!”杨缨皱着眉头,高微这是有什么不对劲啊。
高微狠狠揉了两把脸,强打精神应付道:“没什么,想点事儿,一不留神就走到这里了。”她往杨缨身后一看,又是熟人,“板牙好啊,你们在这儿干嘛呢?”
班雅叉着腰,气呼呼的瞪着她,眼睛显得更大了,嘴里嚷着:“什么板牙,你又随便给人起绰号!人小鬼大,坏死了你!”
高微打个哈哈,班雅这个绰号虽是她起的,平时也少叫,此时不过是有意打岔想混过去,杨缨何等人物,怎会这样就放过她,冷笑道:“少来这一套,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刚才那鬼样子,说吧,出什么事了?”
自从杨缨和朱玖卯上,两人一个赛一个的牙尖嘴利,这话夹枪带棒下隐含着关心,高微如何不明白,可她遇到的事儿牵扯到言崧,所思所想又有几分阴暗,却当真说不出口来,当下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想找个借口混过去。
没等高微想好借口,借口送上门来了,只见一只小小纸鹤飘忽着飞到她肩头,还用喙啄了一下她的耳垂。高微连忙抓住纸鹤,灵光一闪,纸鹤顷刻间燃起,化作一道青烟,烟雾在空中盘绕成几个小字——
不去秘境了,勿念。方字。
字迹有些凌乱,在空中停留了几息便消散了,袅袅余烟在高微面前慢慢消散,她抬起眼,神情落寞,老方在外门这几年,虽时有通信,但内外禁隔,难以得见,如今他不能去秘境,岂不是又缘悭一面……
杨缨在一旁自然也看到方暄的传讯,她摇摇头,想不到这小丫头还是个重情的,几年了,还没有放下,岂不知内门外门弟子身份如云泥,即便是总角之交,日后修为天差地远,这份友谊如何保持?再好的交情也抵不过这冰冷的现实呵。
她心有所感,竟忘了追问高微方才的失态,班雅更是个心宽的,见高微神情抑郁,便过去拍拍她肩膀,安慰道:“别苦着脸,他不去就不去呗,咱们不是还要一起去的吗?你瞧,我又做好一个小玩意,你来试试,好的话的我多做几个,比符箓还管用呢!”
“……好。”虽然脸有些僵,高微还是试着笑了笑。班雅是个好姑娘,刚才真不该叫她绰号。
班雅灵根不错,出身不错,性情……咳,好赖也算不错,可偏偏这么个人,在同侪中的人缘却不怎么样,平日玩得好的也就杨缨,高微,还有朱玖。原本和苏清还亲近过一段时间,自从天坑事件后,也疏远了。她在群玉山的朋友连一只巴掌都凑不全,偏偏她好像没觉得众人的疏离,本性也腼腆,只和还肯搭理她的人来往,倒也自得其乐。
纵然是和她熟识数年,可每当她兴致勃勃拿着所谓的“小玩意”来求试用的时候,高微还是觉得,这家伙真是来修真的么?当工匠会不会更加合适一点?异类,绝对的异类呀!
高微正扶额叹息,抬眼却见班雅手拿一个长三寸径一寸的小圆筒,筒壁打磨得极为光滑,冲着自己的一端有七个小孔,神识探查过一丝灵气也无,却没来由让她心中升起一股危险的感觉。
班雅兴致勃勃的拨弄着圆筒上的小机括,一边嘟囔:“咦,怎么好像卡住了?刚才还挺好的呀,啊,现在好了!”她抬起头,圆圆的眼睛中精光一闪,满脸兴奋之意,高微头皮一麻,眼睁睁的看着她的手指按住机括,机括被压下去时圆筒中传出清凌凌的一声轻响,接着她发现那不是一声,而是数十个极为细小的声音合在一起。
那声音像略带寒气的春雨打在梨花上,细而绵密,似有若无,就像一场怅然的绮梦,梦醒时,喁喁细语依稀回绕在耳边,而梦境却只剩一丝旖旎的回味。听到这样的声音,无论是谁都会有一瞬间的恍惚,而这瞬间的恍惚已足够了——几乎就在声音入耳的同时,数十点细细的银光如从梦境追踪而至的雨丝,温柔却不由分说的打湿了衣襟。
谁会沐浴一场春雨?谁想回味一场绮梦?谁的细语还在耳边?谁会如梨花般凋谢?
数十点银光带着春雨的韵律,如一声叹息般没入了少女的白衣,高微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接着她嗷的怪叫一声,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般跳了起来,一边还扯着衣襟拼命抖动!
班雅点点头,圆圆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他娘的是什么鬼东西啊!疼!真他娘的疼!”随着衣襟猛抖,不断有银光坠地,高微脸都绿了,一边跳脚,一边口不择言,“你姥姥的二大爷!这什么玩意啊!”
班雅笑嘻嘻的弯腰捡拾地上的银丝,嘴里还一五一十的数了起来,地上的捡完了,又伸手往高微怀中探去,高微瞪着那当胸抓来的爪子,全身一阵肉麻,这恶心劲儿比被不知名的东西击中更甚,她一把抓住那只不规矩的手,咬牙切齿道:“你想做什么!”
“哦,少了七根,地上没有,我都数过了,那肯定在你身上,别挡着啊,让我找找,丢了可难配!”班雅小鹿般又圆又大的眼睛无辜的眨着,手还在不屈不挠的向高微胸口摸去。
高微头上都要冒火了:“什么少了?七根什么?你爷爷的鸡大腿吗!你,你用什么鬼玩意往我身上打!”
“暴雨梨花钉。”
听到这个词,高微如被雷劈,嘴张得不能再大,手也松了,眼也呆了,班雅趁机在她胸口上下其手,还掏出一块巴掌大的黑石头在她一马平川的宽广胸怀上逐寸推了一遍,接着班雅收回黑石,看着上面多出的几许银色,满意的点点头,数目对上了。
被揩完一遍微薄的油水,高微这才回神,声音有些抖,也不知是伤的还是吓的:“暴,暴,暴,雨,雨,那个梨花,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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