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分道

夏日的雨毫无预兆，前一刻还晴空万里，后一刻便暴雨倾盆。天黑得像打翻了的墨池，云层低低的压在群玉山上，雷电如龙蛇般在云中游走，雨就这么白茫茫的下着，满世界淹没在瓢泼般的雨中，空气里也满是水汽和土腥气。

        朱玖撑着伞，但在这样的暴雨中，伞却打不住，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她身上被斜飞的雨打湿了大半，她又走了几步，突然焦躁起来，一把将那不顶用的伞扔到一边。

        立刻，她上身仅剩的一点干爽也被雨水浇透，雨打湿了她的长发，白色的弟子服紧紧贴在她初显曲线的身躯上，朱玖撩开碍事的头发，大步向前走去。

        就不信找不到他！

        可对于天生路盲的朱玖来说，找人实在是一个艰巨的任务，等她没头苍蝇的似的跑过第三个似曾相识的地方时，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声叫了她。

        朱玖回头望去，一道闪电照亮了她的面容，骤然闪亮的容颜不过在昏暗中出现了一刹那，却让看到的人永志不忘。

        方暄跳下高大的鱼梁木，看着不远处的朱玖，她全身湿透，白色的衣摆上溅满了泥点，她却毫不在意，只是用一双明澈的眼睛看着他。

        少年咳嗽一声，目光避开了一些不能看的地方，摸摸鼻子道：“找我？”

        少女沉默了一瞬，昏暗的天色中，她的神情有些模糊不清，半晌才慢慢道：“阿微她很难过，到现在都不说话。”

        方暄往前走了几步，又是一道电光闪过，雪亮的光里少年脸上是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都能说话，能哭能笑的，”少年嘿嘿笑了两声，在风雨中听来却如夜枭长叫，“入内门的是她，出外门的是我，怎么倒像反过来似的。”

        “发生这种事情，大家都不想的！”朱玖听到这阴阳怪气的语气，忍不住冲上去抓住少年的衣襟，“你以为她进了内门心里就好受么？她，若是门规允许，她肯定会把这个名额给你！”

        方暄垂目看着胸前那只抓着自己衣襟的手，目光黯淡：“我知道。”

        朱玖只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团乱麻中，头绪全无，她性子向来爽快激烈，便抓着少年的衣服，使劲把他向外拉。

        “跟我回去，你们两个当面说清楚，一个不说话，一个躲躲藏藏，算什么事！”

        少年却用力挣脱了，他静静看着朱玖：“说清楚什么？什么说清楚？斗法以定输赢，胜负无关恩怨。师门规矩如此，她赢就是赢，我输就是输，心服口服，又有什么要说清楚的。”

        “你说不怨？”少女站在雨里，全身是她最讨厌的那种冰冷粘湿，她冷笑一声，“一年的交情，我只当你和阿微都是朋友，出了这种事，你就要和我们绝交么？”

        听到绝交这个词，方暄沉默了一瞬，随即深深看着对面的少女，缓缓摇了摇头：“不会。”

        天色越发昏暗，漫天的大雨永无止尽的下着，似乎是上天想借这场雨洗去世间所有的污秽。

        高微坐在雨里，她一向喜欢淋雨，原来小的时候不懂，如今想来应当是和她的纯水灵根有关。以前无论受了什么委屈，只要跳到蒙水里游上一圈，温柔的水流就会将那些不快带走。

        但这一次，充塞天地的雨水，也洗不去她心中的难过。

        明明应该是老方入内门，女孩心中满是愧疚和自责，充沛的水灵之气弥漫在她身边，轻灵的跳跃着，舞动着，似乎不解为何这个一向契合的人会充满了悲伤的气息。

        朱玖远远望着女孩孤单萧索的背影，回身对后面那人说：“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少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突然笑了笑：“一起去，今天过后，再相见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方暄大大咧咧的走到高微身边一屁股坐下，溅起几滴泥水。女孩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眶一红，将头扭向一边，带着哭腔道：“老方！”

        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强忍着心中的酸涩，突然一只手在她肩膀上用力拍了拍，她回头看到少年冲着他笑。

        “擂台上斗法，你可曾出了全力？”

        “嗯。”女孩点点头。

        “那不就结了，我也出了全力，你也出了全力。斗法斗法，总有输赢胜负，再说我也没认输，是被判输了。”

        少年大大叹了一口气，满脸懊恼：“谁叫我这么重，落地比你早了一瞬。”

        他不说还好，一说高微心中愧疚更甚，女孩声音干涩：“你修为比我深，本该是你赢的，我，我——”

        “别说什么对不起这种话！”方暄截断她的话头，少年身上突然生出一种迫人的气势，“人各有命，你入内门，我入外门，这都是我们各自的道路。就算现在能换，我也不稀罕了。”

        “我本来不过一介散修，资质在散修中或许不错，在极天宗可就不够看，这一年里也颇为吃力。如今虽然没进内门，多少有些遗憾，但心中还是松了一口气。”

        “外门，外门也没什么不好。都是隶属极天宗的，又常常能出外办事，倒是合我脾性。或许，”他眨眨眼，坦然一笑，“能有什么奇遇也不一定。”

        他说得轻松，高微却愈发难过，小比之前方暄便十分用功，还用心搜集众弟子资料一一分析，他对内外门之分际比任何人都了解，这样轻松的口气，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

        “哎呦，瞧你这样子，又不是以后见不到了。虽是内外门，你还不是得叫我一声方师兄。”方暄又拍拍高微肩膀，一副心无芥蒂的样子。

        接着他伸展了一下身体，继续说道：“我打算好了，在外门历练几年，三年后又有小比，外门弟子中佼佼者可被选入内门，那时候能选上咱们就又凑一起了。选不上也无所谓，在外门还不是照样修炼，我就不信到时候修为会比你们差。”

        “所以呀，你可别懈怠，别以为进了内门就万事大吉，凭你的资质，若是修为比我还差劲，说出去丢人不丢人？来，乖，别哭，叫一声方师兄听听！”

        高微实在忍不住，扑到他怀中大哭起来。方暄于她，就像一名兄长，虽然他向来喜欢恶作剧，但对她一直照顾有加，遇事多次提点她。女孩在心里早就视他为大哥，偏生这次擂台上狭路相逢，偏偏又是自己断绝了方暄入内门的希望。

        少年被她这么一扑，陡然僵在那里，手脚都不知怎么放，只能张着手臂，小心轻拍女孩的脊背，慌忙道：“好了，好了！别整得像生离死别好不好，男女，那个授受不亲，你也是大姑娘了，这样多难看呀！”

        高微头埋在方暄胸口，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往他衣襟上蹭，哭了一阵，她慢慢止住眼泪，抽噎着道：“你，你以后要回来，不可以食言的！”

        少年早被这一通大哭弄得手足无措，忙道：“是，是，谁敢赖你的帐，我不是还欠你九百多灵珠么？你可是我的债主呢！”

        高微抽抽鼻子，抿了抿嘴，才道：“说好的，不许赖账，不然我要收你利息！”

        “好！”方暄笑了笑，雨势似乎也小了一些，他拍拍女孩的头，“以后遇事多想想，别冲动，朱玖是块爆碳，一点就着，你得挡着点，不然无谓结怨旁人，于日后修行无益。”他又说了些修行上的经验之谈，全是平实之言，高微一一记在心中。

        说罢，少年站起身来，看着默然站立一旁的朱玖，对她笑了笑，低声道：“阿玖……”

        这一声阿玖叫得缠－绵悱恻，令人动容，不知不觉中雨停了，这时已是深夜，天上乌云散尽，一轮明月高悬，月光如水，照在少女身上，一发显得她不似尘世中人。

        朱玖心中暗叹，她正是十四岁的豆蔻年华，哪里会不明白少年对她的情愫。只是她向来只把方暄当好友看待，明知他的心思，却不能加以回应。

        见她神色冷淡，方暄有一丝落寞，随即却振作精神，笑道：“阿玖，我就要走了，你以后可会想我？”

        “油嘴滑舌！”朱玖不假思索的轻斥一声，接着想起日后见面不知在何时何地，便又不做声了。

        “嗳！”方暄臊眉耷眼的凑上前去，“我都要走了，对我好一点嘛！”

        又来这一套！朱玖忍着心中的不耐烦，只是瞪了他一眼，手上却突然一紧，方暄竟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正想甩开，却被他抓得紧紧的，又猛地看到这平日玩世不恭的少年，眼中竟满是隐痛与伤怀。

        方暄只是紧紧握着少女的手，也没有其他动作，半晌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放开，接着转了个身，大步往前走去。

        朱玖忍不住叫了他一声，他却头也不回，只扬起手招了招，便渐渐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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