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岩精
“高微，高微！”
“啊！”女孩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却见堂上文教习严厉的看着自己，她不由得低下头去，暗恨自己记吃不记打，明明知道这名教习看自己不顺眼，偏生在他的课上睡觉。
文其殊冷冷扫了她一眼：“孺子不可教也，这次月考扣十分。你既然这么渴睡，就到门口站着，好好醒醒神！”
女孩闻言应是，乖乖从座位上走到门边，论法堂门扉大开，一股冬日特有的清冽寒气扑面而来，高微打了个冷战，被这冷气猛然一冲，清醒几乎要迎风－流涕。
她垂手站在门口，耳中听着文教习对云篆仙箓的讲解，正讲到符箓收尾的第三十一种写法，却听见远远传来一阵钟声，那钟声颇为急促，一声接一声的在空中回荡，由远及近，竟然压过了堂中的授课之声。
文其殊顿时停了下来，堂中弟子面面相觑，虽然不知这钟声的意思，但音调之中那紧急的催促之意却是了然。男子骤然起身，大步往堂外走去，走到高微身畔时脚步一顿，沉声道：“诸弟子堂中自习，不可交头接耳，你，回去坐着。”
话音落地，文其殊已纵身腾云，凌空化作一道白光，往钟声来处飞去。
高微心中讶异，勾头去看外面，却见冬日特有的铅灰色天空上，一道道色彩各异的长虹划破天际，粗粗一数竟有几十道之多，还有更多的虹光不断加入行列，她知道每一道光都是一个凌空飞行的修士，那些虹光都汇往一个方向。
那是永远藏于云雾缭绕的高空中，脖子抬酸了都看不到顶的极天岭主峰。
出大事了吧？
“出大事了呀！”有人在她身边喃喃说出了她心中所想，女孩闻言吓了一跳，转头看去，一屋子的弟子都涌到她身后，纷纷如鹅般伸长脖子往外看，竟无人理会教习临走前的训示。
弟子们此刻早把符箓收尾的第三十一种写法抛在脑后，一个个翘首看着天上那道道虹光，震惊之后就是炸了锅似的交头接耳，嗡嗡的说话声同时响起，震得高微原本不甚清醒的头脑越发的混乱。
“喂！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方暄挤到高微身边，拍着她肩膀大声嚷着。
女孩有气无力哼了一声，就算宗门有大事发生，怎么也轮不到他们这群新入门的小虾米去搀和，真到了那个地步，也必然是宗门存亡之际，覆巢之下无完卵，谁又能抽身而退呢？
高微虽头脑昏昏沉沉，却突然觉得背上一麻，似乎有一道目光盯着她不放，她回身看了一圈却怎么也找不到看她的人。却见朱玖站在人群之外，抱臂而立，大袖低垂，神情冷淡的看着天空，就像身周这些人，这些事都与她无关一般。
女孩打个哈欠，干脆往堂外走去，看这个架势，群玉山中筑基之上的修士都被召集到主峰，既然没人管着，不如回斋舍补眠吧。
见她大喇喇的走了，一群弟子面面相觑，本就无心自习，既然有了带头的，又想着法不责众，须臾间一群人都往外冲去，第一个翘课的高微反而被落到后面。
最后一声钟声的回音也如水面的涟漪般散去了，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头上，方才那五颜六色如流星般的虹光早已不见，冷冽的空气似乎预示着一场大雪的到来。
在这寒冷的冬日上午走了片刻，高微睡意渐渐褪去，心中似乎被人塞进了许多念头，偏生杂乱无章如一团乱麻，连个头绪都找不到。正一边走路一边发呆，却被朱玖一把拉住。
“你怎么往那边去？那是呓语林的方向。”半年多时间，无数次迷路后，朱玖终于认清了群玉山的路径，她抓着高微的手臂，皱眉看着神不守舍的女孩。
高微摇摇头，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轻声道：“想过去走走，那边清净。”
朱玖也不多说，两人并肩慢慢走着，虽然是上午，但天色十分阴沉，高微突然问道：“老方呢？”
朱玖摇摇头：“谁知道，出了这个事儿，他定然是坐不住，想必四处去打听消息呢。”
女孩哦了一声，二人一路无话，脚下青石铺成的小路不知何时变成了泥土路，呓语林中大多数树木在秋天便落光了叶子，光秃秃枝干向天空伸展着，有如无数瘦骨嶙峋的手臂。
但失去了树叶的遮挡，林中光线反而比夏日时明亮一些，从枝干间还能看到苍灰色的天空，那厚重的云层似乎触手可及一般。
尽管大多数树木都落尽了叶子，鱼梁木却依旧繁茂如盛夏之时，树干苍白如受惊的人脸，深红色的树叶在暗沉的天光里，越发红如渗血。诡异的掌形树叶不时随风微摇，连带着苍白的树枝也轻轻晃动，猛地看去像垂死之人无力的挣扎。
初时高微和朱玖也像其他弟子一样惧怕这阴森的呓语林，但杜沁真人却偏爱此地，总是带弟子们在这里实战操演。杜沁没有夸大其词，从第一次课后，每次课上弟子们都被她操练个半死，各路妖物轮番上阵，将弟子们揍得叫苦不迭，那些妖物也不知她从哪儿找到的。
这天下午本应是杜真人的实战课，高微和朱玖早上出门随身带了短剑，她们信步而行，这个秋天的落叶和以前无数个秋天的落叶堆叠在一起，最上面那层还枯黄脆薄，底下的却沃成了陈腐的黑泥。女孩们每一步都深深陷入落叶淤积而成的泥土中，带起阴湿的腐臭和细小的烟尘。
或许是冬日严寒的关系，杜真人课上那些无穷无尽的妖物此时却不见踪影，女孩们的右手却始终扶着剑柄，神识外探，丝毫不因这树林表面的平静而有所懈怠。
高微环顾四周，突然笑了起来：“上次咱们是在这里被食金兽追了一路吧？”
朱玖叹口气，想起了杜沁真人那张永远是笑眯眯的脸，明明笑容和悦，偏生让她想起来都是一阵恶寒。杜沁，是比食金兽、蛇骨藤、剑戟鱼这些妖物更为可怕的存在。
“真累呀！”朱玖的声音轻得像一个叹息，刚出口便被冷冽的空气冻作一团雾气。
高微眼神一黯，这些日子确实累，每日连轴转，睁眼天亮闭眼天黑，一天里竟没有休息的时间，疲劳慢慢的累积，就像不断涨潮的河水，总有一天会溃堤而出——若不是这么累，今天上文教习的课也不会打起瞌睡，也不会受了那通训斥。
这种负面的情绪，在阴沉寒冷的冬日里，在萧条孤寂的呓语林中似乎特别容易酝酿增长，高微察觉到心情的低落，不想总是沉湎其中，便随口问朱玖：“这林子为何要叫呓语林，真是奇怪！”
“没什么奇怪的，这片林子来的人少，如果是一个人走在林子里，那种孤单会被放大。听着自己脚步声，似乎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走着走着，会不自觉的开始自言自语，甚至会说出埋藏在心底深处的秘密……”
朱玖一边走，一边轻声说道。
“在这林子里待得久了，还会分不清想法和现实，沉迷于一些自己想象中的事，慢慢的，就像半疯半傻的人说的话一样，所谓呓语林，大概就因此而得名吧？”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高微盯着朱玖，却见她面无表情，神色也没有变化，越是如此，越让她心中发虚。
朱玖低笑一声，轻声道：“天朱的皇宫里，也有这么一片林子，这种孤清冷僻的地方，本来就很适合有心事，却又不能告诉旁人的人来宣泄一番。如果你能隐藏好自己的行迹，不被发现，能在这种地方听到很多很多，多得你无法想象的秘密。”
高微打了个冷战，这天气是真冷，本来想随口扯个闲篇，朱玖的话带着阴森森的鬼气，让这周遭气氛越发诡异起来。
她知道非得换个话题不可，便强打精神，对朱玖笑了笑：“一直没有上到顶峰，今天上去看看如何？”
穿过呓语林，再走一段路会看到一片被山壁环绕的谷地，其间飞瀑清溪，也就是他们上次遇险之地。再往上去，爬上那最高的山壁，便能到群玉山之巅了。
再往前走就到了几个月前她们遇袭之地，而两人却早已今非昔比，等闲几只蛇骨藤根本不必在意。她们到了那片谷地，只见冬日水枯，原本流珠泻玉般的飞瀑如今只剩下涓涓细流，而灰黄夹杂着苍黑的山壁上却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高微抬眼看去，低声道：“是只岩精。”
岩精是一种无害的小妖物，以五金之矿为食，有的修士会蓄养上一两只，用来寻找山间地底埋藏的矿物。它又十分胆小，有它们出没的地方，不会有其他凶险的妖物。
朱玖盯着那蠢笨的小岩精看了半晌，那小妖物本身与山石无异，若不是它一抖一抖的缓慢挪动，很难发现，她突发奇想，对高微说：“抓一只玩玩如何？”
“好啊！”高微笑着点点头，难得有了些兴致，她端详那山崖的高度，看好几处落点，便将外头夹棉的长衣脱了，露出一身雪白的劲装，拔剑在手，在空地上助跑几步，一个腾身便向山崖冲去，她身法轻灵，如一只青羚在几乎垂直的山崖上腾跃，不过几个呼吸间，便攀上了一半。
岩精似乎发现了危险，抖动得更加急迫，努力将自己那石头般的身体往山崖的缝隙中钻去，若是让它钻进山缝，那这一番辛苦便白费了。
高微双目紧盯着上头一丈远处的猎物，双腿猛地发力一蹬，她身体柔韧，腰间一拧，顿时借那一蹬之力弹了上去，就在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时，她握紧手中短剑，轻巧的向前一送，正好刺进一个狭窄的岩缝，同时另一只手牢牢攀住一块岩石。
这时，她离岩精的距离不足三尺。
但就是那三尺远却有些伤脑筋，那段山壁陡峭光滑，无从落足，高微想了想，将手中短剑深深插入岩缝，只留剑柄在外，随即深吸一口气，双手脱空，双足一蹬，轻巧却极为险峭的向上一跃，竟以那剑柄为落足点，颤颤巍巍的站在上面。
这一连串动作十分迅捷又十分危险，朱玖仰头看着，也为高微捏了一把汗，心中既紧张又兴奋，在女孩攀岩的关键之处，她甚至希望是自己在那上面。
岩精就在眼前，那小东西不过一巴掌大，看去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高微一手轻撑光滑的岩壁，一手伸过去扣住那灰黑色的妖物，她觉得脚下剑柄有些晃动，不敢太过用力，只使了三分力，伸手一扯。
岩精紧扣着山壁，竟似生根了一般。
女孩长眉微蹙，又加了三分力，岩精还是一动不动。
朱玖见势不对，大叫道：“阿微，算了，这东西不要了，你快下来吧！”
高微心中却有些不甘，心道最后试一次，不行就拉倒，她紧扣住那小小的岩精，手指感受着岩石般粗粝而冰冷的表面，她深吸一口气，由腰间发力带动手臂，随之手腕一抖，那小东西竟然被这一抓之力带动了。
女孩心中欣喜，突然脚下晃动，她连忙下蹲，另一只手去抓松动的剑柄，但支撑短剑的岩缝却于深处裂了开来，再也无法撑起她的重量。
她蹲到一半，脚下一空，身子重心不稳，随着那短剑一起向那十几丈远的地面坠落。
女孩睁大眼睛，耳边是尖啸的风声，眼睁睁的看着满是枯草沙土碎石的地面摇晃着，旋转着，像一张巨嘴般向自己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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