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幻术

少年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她睡颜不算恬静，眉头紧皱，嘴唇抿着，似乎有郁结不化的心事，这么小的孩子，轻得像一只猫，怎么会连睡着了都这么忧郁？

        方暄一手托住朱玖的肩膀，小心避开她的伤处，少女大半个身子几乎是挂在他身上，虽然自己也受了伤，山路又漫长，他却觉得心底有什么在慢慢的萌生。少年回忆起朱玖被蛇骨藤吊起的样子，心中是说不出的心悸和后怕，如果，如果那时候出刀晚了一步？

        想到这里，少年不由得收紧了手指。

        “哎呦！”朱玖被他突然一抓，出声呼痛，她嗔怪的看了少年一眼，却见对方一脸关切之情，那口气不由得一松，原本想骂他几句，却只白了他一眼了事。

        少女靠在方暄身上，被他搀扶着走着，心思却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她紧握着拳头，心道今日居然没有带兵器出门，出了这么大一个丑，若不是方暄那一刀，想到这里，脖子上被蛇骨藤缠绕过的地方如火烧般疼痛。而当时自己的反应，如今想起来，如骨鲠在喉，比喉头的烧灼感更加令人难受。

        那时高微一身一头的绿色汁液，倒地不起，有如死人一般，自己见状只会下意识的尖叫，方暄也无措的发呆。

        朱玖沉默着，偶尔看看抱着高微的少年，他意态闲适，走山路也如履平地。这名少年突然来到，先出言安抚受惊的二人，再扶起高微，揩去她脸上树汁和花粉，为她疗伤祛毒。其言行举止颇有章法，态度神情也亲切和煦，不知不觉让人如沐和风，似乎有他在，什么事情都能迎刃而解一样。

        少女的目光若有所思，落到前方那袭白衣的衣缘之上，那儿用青色丝线织绣出一圈木叶纹，这是练气高阶弟子的标志。

        虽练气弟子们共处群玉山中，但高阶、中阶与低阶弟子并不在一处起居，斋舍、课舍各设几处，便是膳堂也分三层，高阶弟子在顶层，他们初入门的弟子在底层，等闲难以遇见。便是路上偶遇，也要依宗门规矩避于道旁，让师兄师姐们先行。

        他们入门一个月，高阶弟子不过打过几个照面，对方都是昂首而过，连正眼都没一个。如今遇到这位师兄，虽不知修为深浅，但他自陈为木灵根，可见资质上佳，待他们这些新进弟子也和气得很，毫无骄矜之气，与之前所见诸人大不相同。

        三人行路比来时慢了许多，天光渐暗，林中更为昏沉，这片山林里并没有悬灯树，苍白的鱼梁木树干和血红的叶子，在昏暗的光线中，更加让人心生惧意。他们走得很慢，除了白衣少年抱着一个人还能舒缓自如，朱玖和方暄都觉十分疲累。

        累归累，却又不能停，在被蛇骨藤攻击后，他们都有些心悸，林中幽暗昏惑，草木摇摇，诡异莫名，谁都不想在这样的密林中多待一刻。

        所幸一路行来再无生事，待下了山，见天色已暗，道旁悬灯树花垂如灯，路径可辨，方暄虽疲累，却也松了一口气。

        那少年抱着昏睡的高微，并不多言，也不问路，一径向前走去。朱玖初时有些疑惑，旋即了然，他也曾是练气初阶弟子，自然明了路径。

        就在快要到地方的时候，他们迎头撞上了几名巡查弟子。

        两边俱是一惊，方暄心中叫苦，他们此时衣衫褴褛，满身是伤，落到这些巡查弟子手中，只怕有一场官司要打。

        却见对方也是神色错愕，当先一人目光在方暄朱玖身上一转，又落到那白衣少年身上，那弟子面露恭敬之色，上前行礼道：“见过言师兄，此时天色已晚，不知师兄您这是去哪里？”

        少年微笑道：“这几位师弟师妹在呓语林中被蛇骨藤所伤，我正好遇见，施以援手，如今是送他们回返居所。”

        巡查弟子满脸不以为然：“这些都是新进宗门的弟子，想来是顽皮惹事，倒是烦劳言师兄了。不过既有同门受伤，我等职责所在，需得将此事上报，交由师长论处。”

        说罢，他转向方暄，又细加盘问了一番。方暄虽疲累，也知兹事体大，一一恭敬作答，只道他们贪玩误入山林，其余诸事也详细说来。

        巡查弟子记下他们几人姓名，告诫了几句，便向那言师兄行礼后离去。

        高微想是累得很了，一路都未醒，少年将她送入房中后，也就告辞而去。

        朱玖一身狼藉，她素有洁癖，虽身上伤处颇为疼痛，也强撑着到屋后清溪中汲水洗濯，换上干净衣物。

        少女点燃屋中鲛人烛，一室皆明，借着烛火光辉，她将那少年给的玉瓶细细端详一番，又将瓶中药粉倾入掌心，顿时一股草木清香充盈室内。朱玖解开衣襟，将药粉细细涂抹在伤处，只觉得清凉透肤，原本的烧灼感大大减轻。

        朱玖这一日困倦劳累，躺在石榻上却久久未能成眠，她望着青石做的天花板，听着高微匀细的呼吸声，也不知多久才入睡。

        次日，二人伤势均好了许多。高微双目清亮，已无大碍，朱玖身上的淤青也由青紫褪为褐黄色淤痕，脚踝扭伤也有好转，已不碍行走，那位师兄所给的药物果然有效。

        只是这事到底还是被巡查师兄层层上报，待他们上午课程结束，便见刘兆元师兄等在堂外，面上不辨喜怒，淡淡吩咐他们三人晚课后至绳愆处领罚。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除了高微彼时熟睡不醒，对撞见巡查弟子之事懵然无知，朱玖与方暄都心中有数，相对嘿然，均道连放个假都能惹出麻烦来，莫非真是流年不利？这阵子可算是和绳愆处卯上了。

        待晚课后，三人先急忙去膳堂用了餐膳，也不顾旁人侧目，径直向绳愆处行去。高微与朱玖都是走熟了的路，方暄却是初来此地，他却一脸满不在乎，无事也带三分笑，只管说些闲事。

        待三人在小楼外站定，高微咳嗽一声，三人端敬行礼道：“弟子高微、朱玖、方暄三人奉命前来领罚。”

        过了一会儿，便听到沈周出声唤他们入内。

        进门那一刻，方暄向朱玖挤了挤眼，待进了小楼，他便老老实实的行礼如仪，满脸痛悔思过之相，与平日惫懒判若两人。

        沈周自然知道他们三人为何前来，见方暄是个新面孔，便照例问话，这次三人都老实承认错处，均道不该贪玩误入深林，如今知错，请真人责罚。

        沈周闻言，只双目微闭，也不做声。

        三人躬身行礼，一直保持着认错的姿势，却不见堂上真人发落，时间长了，难免腰背酸痛，却也不敢直起身。

        过了许久，沈周才问道：“蛇骨藤？不过寻常木妖之属，连此物都教你们如此狼狈，大失本宗颜面。”

        三人垂头不语，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不是说群玉山中并无危险么，他们被蛇骨藤袭击时也在群玉山地界内，何况入门不过一月，连制敌术法都没学。

        “若是再遇到蛇骨藤，你们还能全身而退么？”

        三人犹豫了片刻，便听方暄硬着头皮答道：“弟子们初入门，术法不精，不过凭一时血气之勇，若是再遇，只怕……”

        堂上一声冷笑，三人不敢抬头去看沈真人脸色，正在想如何应对，却一阵天旋地转，他们站立不稳，猝不及防的摔倒在地，一落地便觉不对，身下软绵绵的是落叶与草地的触感。

        等眩晕过去，三人才发现自己已不在小楼。

        山崖上一道清流碎玉般飞溅而下，汇入清澈见底的溪水，草木丰茂，无风自动，三人正错愕间，道道长藤扭动着，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向他们袭来。

        “不是吧！”方暄傻了眼，一道蛇骨藤已缠上了他的脚踝，他伸手拔出短剑，毫不犹豫的砍断那条藤蔓，半截蛇骨藤缠在他脚腕上，一缩一缩，断面喷出略带腥气的绿色汁液。

        没有时间思考，三人纷纷手持兵刃，削、砍、劈、刺，用尽全身气力去对付那似乎无穷无尽，如千万条绿色蟒蛇的蛇骨藤。

        也不知过了多久，三人力气用尽，被粗如大腿的蛇骨藤高高吊起，蛇骨藤蠕动一番，一朵水缸般大的花朵悄然绽放在三人头顶，花色缤纷而妖异，花瓣上层层刚毛，花心是一张利齿外翻的巨嘴，巨嘴大张，当头向三人罩去。

        高微眼前一黑，鼻端闻到一股甜腥，随即失去知觉。

        等她醒来时，他们三人竟身处小楼之中。

        三人面面相觑，全身衣物完好，但被蛇骨藤勒缚过的地方却痛如灼烧，更有四肢酸麻痛胀，疲累得像刚刚经过一次生死搏杀般。

        沈周面带不愉道：“区区几条蛇骨藤便让你们如此狼狈，哼，本宗盛名之下，竟有尔等！”

        他袍袖一拂，冷然道：“今日便这样罢，明日再来。”

        三人懵懵懂懂出了绳愆处，夜色已深，高微皮肤上又发出淡淡绿光，但这光比以前已弱了许多，她早已习惯。

        “哎呀！”少年猛地击掌大叫。

        女孩被他吓了一跳，瞪眼问道：“你干嘛呢！大惊小怪的！”

        “幻术，”少年激动的叫道，“这是幻术！你想想，我们进小楼时是傍晚，一下子到那地方的时候是大白天，这肯定是幻术！”

        “幻术怎么啦！”高微没好气的的瞪他一眼，“被那鬼东西缠住的时候还是会疼呀！”她想起那遍布尖刺的巨嘴，最后被一口吞下的黑暗和绝望，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一边朱玖却不做声，只慢慢撸起袖子。

        纤细白皙的手臂上，是道道纵横交错的淤青，已肿得老高，有的地方破皮渗血，一看便知是新伤。

        “幻术又如何？若是我们不够强，哪天遇到真的了，死得比在幻境里还快呢。”朱玖放下袖子，面上神情淡淡的，一边说一边往前走。

        方暄望着她的背影，一脸尴尬，半晌才挠挠头叫道：“哎！你，你走错方向了呀！回去的路在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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