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本心

齐皓这般言语顶撞，让堂中其他弟子为他捏一把汗，二人境界修为有如荧光之比皓月，而修真界尤重上下尊卑，一入门便顶撞本门长辈，就算金丹真人将他杀灭当场，也无不可。

        男子凝视齐皓许久，正当众人以为他要出手惩戒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时，他却轻轻笑道：“大道无疆，人生苦短，修道之人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齐真人所苦，无非求而不得，天年将尽，是继续如此前这几百年一般，日日修行不辍，淡然面对大限之日；还是鼓毕生之余勇，拼力一搏，以求突破困境，晋位元婴？”

        “说是大限将至，按齐真人命数，约有二十年岁月可渡，但到了金丹圆满之时，二十年修炼不过弹指间，于这段时间中体悟大道，突破境界，终究希望渺茫。左右是抗不过天地之铁律，身毁形灭就在眼前，还不如闭生死关，追求那万中无一的生机，齐真人那时大概就是这么想的吧。”

        男子轻叹一声，目光凉若天阶月色，一一扫过三十六名弟子。

        “若是换做你们，会怎么选？”

        除了高微，其他弟子皆各有传承，世家子弟谁没有几个渡劫失败而身死道消的长辈？就说方暄的师父毕生也不过止步筑基，再无寸进。如果自己是齐真人，明知结婴希望渺茫，是就这么渡过二十年寿数，还是生死一搏？

        少年们并没有说话，他们面容稚嫩，修为低微，眼神却坚定。这个年纪，如朝华盛放，根本不会想到死，寿数，大限这些。若是真能修到齐真人的境界，离元婴只有一步之遥，谁不会拿剩下的生命去赌那万分之一的结婴机会？

        男子看着他们，又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太年轻。

        “齐真人结婴不成，并非因为修为真的不够，而是心境上自苦自困，他不是苦于大道咫尺，而是困于咫尺元婴。”

        “求不得，并非是大道求而不得，而是元婴求而不得，他太想结婴，反而失落了求道之本心。”

        求道之本心？

        对于世家子弟来说，一出娘胎，便注定要步上修真之路，没有人自问为何要修真。他们只知每日修炼，若天资不错，修行又顺利，便一路能由练气至筑基，筑基至金丹，金丹而元婴。其后若能得道飞升自然是至极之愿，就算不能，筑基后寿数二百，金丹五百，元婴可期千年。

        因资质出众，他们在家族中地位超然，有无数丹药灵宝供养，能一路顺利的跻身修真第一宗门，这些年少骄傲的少年们，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又有谁会去自问求道之本心呢？

        对于他们来说，这是没有第二种选择的，确定无疑的人生。

        这样的课程，与术法无关，是从弟子们目下的心境出发，直指问道之心。心境的高下，在练气期区别并不大，而修行到筑基期之后，所接触到的高深功法，若无相应的心境为基石，则难以有所进益。

        有不少聪颖的弟子已默然静思，细细思量金丹真人那一番话语。一时间堂中一片静谧，连呼吸之声都几不可闻。

        高微目光内敛，心神全在“求道之本心”这一句话上，她不是修真界世家出身，一介凡人，不过凭了天资与运气，才误打误撞入了旁人梦寐以求的第一仙门。

        一时间，从记事起，种种往事历历在目，幼年依稀记得流离不安，从不在一个地方长久居住，一旦有人注意了，便漏夜收拾，匆匆逃到下一个陌生的地方。

        她原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一直到前不久才听闻自己家族的惨烈往事，始作俑者，凶手，都是修真之人，是不是从那时起，女孩的命运便与修真界有了冥冥不可知的联系？

        从凡人步上修真之路，在许多人看来是天大的幸运，而高微为此付出的，是亲人、朋友、师长和家园。

        若能重来一次，是否还会走上这条路？

        一开始为阮榛所救，不过是得以进入修真界的一个机缘。而在此之前，那道焚尽了姑姑躯体，洞天彻地的剑光，颠覆了女孩的世界，也许就在那时，她的命运就此注定。

        迷惘与困惑的迷雾，在高微眼前被层层拨开，似乎有一道亮光照到她心底最深的角落，或者那道光本来就深埋在她心中，那道在觉迷津中破开幻境的光——

        就是高微的求道之本心。

        不是因为形势所迫，不是因为无路可走，而是想看到不一样的天地，渡过不一样的人生，还有，也许能追寻到那道剑光，以及姑姑的踪迹。

        女孩终于破颜一笑，她双目明澈，笑颜如雨后晴空，多日来隐隐萦绕她心头的困惑一扫而空。

        高微神采奕奕的看向身边之人，只见他们有的眉头锁紧，瞑目苦思，有的如有所获，击节而叹，这些出身各不相同的同窗们，因金丹真人一番话，于“求道之本心”上都有触动。

        能入极天宗内门的弟子，都是资质不凡之辈，片刻后，少年弟子们脸上原本的飞扬之气，为沉静内敛所取代，可见他们心境上均有所突破。

        “弟子出言不逊，险些误会了师叔祖的一番好意，还请师叔祖责罚！”齐皓深吸一口气，心悦臣服的向男子行礼请罪。

        “维护家族长辈，本不为罪。”金丹真人微笑道，“然以下犯上，却是本门大忌，念你初犯，又及时醒悟，罪减一等，至绳愆处领罚便可。”

        男子继续问道：“诸位既然于求道之本心上有所领悟，谁来说说齐真人所苦为何？”

        一名弟子应声道：“弟子以为，齐真人所苦，并非天年将近，而是道心渐殆。”

        金丹真人向那弟子嘉许的一笑道：“不错，道心唯微，人心唯危。以畏死之人心求道，则道心殆矣，无论修为如何，心境已流于下乘，尔等不可不戒。”

        众弟子齐声应是。

        这堂课并非是传术，而是讲道，并非一味记述，而需要弟子们反思自省，故此时间过得飞快。下课后，高微才惊觉竟不知这位真人的名号，她推了推方暄，下巴点了点男子离去的背影，问道：“那位真人是谁？”

        方暄摸摸鼻子，双眼朝天道：“金丹真人么，任是见到哪位都要恭恭敬敬叫一声师叔祖的，你管人家是谁。”

        “真会拿乔。”高微轻笑一声，请将不如激将，她语带嘲讽道，“那你就是不知道咯？”

        少年拍拍腿站起身，龇着一口白花花的好牙笑了。

        “少来这一套，想知道自己打听去。”

        高微嗳了一声，心想这人真是软硬不吃，却也并不在意，往静坐一旁的朱玖肩膀上一拍，想叫她起身。

        “那位是陆离真人。”

        女孩循声看去，说话的那人是齐皓，只见他面上神情恬淡，倒让女孩有些奇怪，平日素无往来，他这样接话算示好么？

        齐皓只见高微皱眉看着他，也不多言，目光在静坐发呆的朱玖身上兜了一圈，便起身离去了。

        方暄嗤笑了一声，神情有些悻然，随即也快步离去，这时高微才发现偌大课室只剩自己和朱玖二人。

        “你这是怎么了？”高微轻推了一把朱玖，“喂，喂，魂兮归来些！”

        朱玖这才啊了一声，茫然四顾，似乎察觉到自己失态，白玉般的面颊上飞起一层嫣红，再看周遭并无他人，便咳嗽一声道：“好像听到敲晚膳钟了，怎么还不去？”

        高微心道怎么一个个都阴阳怪气的，但吃饭事大，也就压下疑惑，与朱玖联袂而去不提。

        次日，高微第一次在课业上遇到了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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