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忆往
那女子也不答话,用一把小铲松着菜根旁的土坷垃,孩子讪讪的蹲下身去,伸手捉掉一条正在菜叶上大嚼的青虫,嗲嗲的哼道:“姑姑,姑姑~”
姑姑将小铲插到身旁泥土中,用手背揩了揩额上细细汗珠,直起身来,也不理会那孩子,径直走入小院,从一口水缸中舀起一瓢水,仔细洗净了手,又将细碎发丝抿入靑布额帕。她略转了身,便见高微拧着手指,眼巴巴的望着她。
那女子面色疲惫,神情略带憔悴,虽容貌清秀,也难掩沧桑之色。
只听她叹了一口气,摸摸孩子的头,皱眉道:“看看你这一身脏,快去洗洗吧,给你留了饭,在灶台上温着,洗了手再吃吧。”
高微低头应了一声,到院子里脱下滚得满是灰土,又破了几个洞的外衣,见中衣还算干净,便把外衣泡到木盆中,打了半盆水正待揉搓,斜刺里木盆却被一双手抢了去,高微转眼看去,只见女子已洗了起来,便默默走到一旁,打水清洗手脸。
孩子洗完后,见姑姑还在洗濯衣服,便摸了摸鼻子,蹭到灶间,踮脚从灶台上揭开锅盖,盛出一碗白米饭和一碟清炒苦瓜,搁到小桌上,捡了一双筷子便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他吃得很仔细,神情专注的一口菜一口饭的细嚼慢咽,半响便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一粒米也不剩下。又执起一把粗陶壶,往碟中剩下的菜汤里倒了一点水,荡了荡碟子,仰脖将这汤水喝净,再快手快脚的打水洗净碗筷,扯出一块抹布揩干,将碗筷放入橱柜中。
做完这些事,高微环顾灶间,见诸般事物归着整齐,地上灶台也无油腻灰尘,便掸了掸身上的灰,走到院子里。
小院中已撑起晾衣杆,孩子的外衣外裤挂在上面,被风吹得东飘西荡。高微看着出了一会儿神,想好一套说辞,自觉并无不妥,便回身向正房堂屋走去。
堂屋门口悬一道竹帘,日光斜斜透入,在地上拉出一条条横影,高微伸手掀开帘子,见姑姑坐在榻上正做针线活,心中没来由松了口气。
他笑嘻嘻的跑到姑姑身边,扭股糖似的腻了上去,女子放下针线,抿了抿鬓角,神色淡淡的看了那孩子一眼。
高微极有眼色的站直身子,小声道:“姑姑,我错了,不该这么晚回来的。”姑姑只冷眼看着他,半响也不做声。孩子心中有鬼,只觉得那目光似照见自己肺腑一般,着实难以应付。
于是咬牙道:“我今日去猎了些野物,据说很是难得,就卖与钱叔了,这才晚回家的。不是去胡闹了,也没有和人打架滋事,我错了,姑姑~”
他伸手拉住女子衣角,扭了两下,拉长声调撒起娇来。
姑姑手一伸,抓住高微藏在身后的右手,只见手背好大一块擦伤,已结了一层血痂,于是冷笑道:“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套套兔子,撵撵松鸡勉强也够了,就是遇见虎豹豺狼也可自保,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衣服滚得一身泥,身上手上这都是磕碰擦伤,什么野物能弄得你这般狼狈?平日教你的功夫呢?三天不打便上房揭瓦,只知道撩猫逗狗,书也不好生读,功夫也不好生练,成天弄些歪门邪道!你爹当年何等人物,若活到现在见到你这样子,只怕又要气死过去……”
她一边絮叨,一边寻了药膏往高微手上涂抹,拿起一块干净纱布包扎起来,说话间已是将孩子身上伤处都处理妥当了。她心中有气,手下得重,高微自知理亏,不敢挣扎,只皱眉挤眼,牙缝里嘶嘶连声,耳中虽灌满唠叨,心中却如被熨斗熨过,又暖又妥帖。
待得女子把高微收拾好了,也就住了嘴,高微见机缠了上去,抱着她胳膊摇个不停,甜甜笑道:“姑姑莫要怪我了,以后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淘气了,也不去打架闹事了,再不会弄脏衣服了,您就饶了我这次吧~”他声音拖得长长的,照他平日经验,撒上一会儿娇,便可保无事。
女子闻言冷笑一声,突然反手将高微一把按在腿上,扬起一掌,结结实实打在孩子臀上,只听见一声脆响,高微吓得哇哇大叫起来:“我再也不敢了!姑姑!不要打啊!疼啊!下次不敢了!”
“小滑头!叫什么叫!哪里就打疼了你?你再叫我就认真打了!”
原来那巴掌高高举起,低低落下,声音虽响,力道却平平,只听起来颇为肉疼。高微闻言忙捂住嘴,乖乖挨打。
姑姑打了高微十几下,见他捂着嘴,双眼滴溜溜乱转,乖似鹌鹑,不由得轻笑了起来,她容貌本来英气有余,笑起来多了几分柔和,孩子回头一看,顺势从她腿上溜下来,挨坐在女子身边,一脸谄媚之态。
姑姑随手将榻上搭着的一件外衫披到他身上,高微一看,正是几日前他淘气弄破的衣衫,如今已经补好了,针脚细密,想来费了一番心思,心中也有些羞愧,连忙穿上了。
一时姑侄二人也无话,高微顺着姑姑眼神看去,只见屋中摆一张神案,数座牌位前供着一炉清香,心中咯嗒一下,暗道怎么就忘了这日子。他看见女子怔怔望着那牌位,眼神哀恸,心中也难过起来。
半晌,姑姑低头掩过目光中哀恸之色,拍拍高微肩膀道:“如今你已满十岁,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了。”她指着神案又道,“先去给你爹娘和祖先们上柱香吧。”
高微缓缓起身,脸色发白,他知道会听到什么,那些从懂事起一直想知道的事情,事到临头,突然又想捂住耳朵,逃出这个屋子,逃到天涯海角去。
他紧紧握拳,指甲陷进肉里,却也不觉得疼,他慢慢走到神案前,整了整衣衫,恭恭敬敬的点燃了三支线香,插入香炉中,又肃容正心,下跪行礼,如是者三。
面前神案比他视线略高,上供七座神主牌位,擦拭得干干净净,每一个字都像刻在他心上一样。
中间一座略大,上书:广陵堂高姓历代玄显太高曾祖考妣之神位。
两边左昭右穆,上面名姓历历在目。
显高祖考高公讳德之神位。
显高祖妣高母罗氏之神位。
显祖考高公讳明之神位。
显祖妣高母齐氏之神位。
显考高公讳志之神位。
显妣高母张氏之神位。
从高微记事起,姑姑便一笔一划的教他写这牌位上的文字,他慢慢知道什么是“显考”“显妣”,什么是“神位”,却无法想象这小木牌所代表的先人到底是谁。
广陵堂高氏对高微来说只是一个遥远又微妙的符号,他没有见过曾祖父母,祖父母,和父母,尽管牌位神主以他的名义而立,他却无法对这些一尘不染的木牌产生一丝亲近之感。
对于高微来说,他已有的十年岁月里,只有姑姑一个亲人。
孩子直挺挺的跪在地上,阳光从他身后照来,拉出长而斜的影子,金色的微尘在空气中飞舞,他眼观鼻,鼻观心,按姑姑所教的法门行气吐纳,什么也不想,否则,在下一刻他就要用尽全身力气尖叫起来。
姑姑的声音从他头顶上传来。
“阿微,你从小便拉着我问,你父母在哪里?为什么别人有父母,你却只有姑姑?你被镇上的孩子们欺负,回来哭着找我要爹娘。你说别人都有的,为什么你没有?为什么你的父母都是这案上的木头牌子?只是这几年,你渐渐也不问了,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忘了。”
高微一点一点伏下身,额头抵在地面上,只觉心中有一团阴火在烧着。忘了?怎么会忘了?镇上的孩子们,明明还在好好的玩着,下一刻便翻了脸,将他狠狠推倒在地。
“野孩子!“
“……野种!”
“没爹没娘的小杂种!”
镇上的妇人们,看他的眼神总是很微妙,鄙夷里有不屑,有怀疑,还有居高临下的怜悯。没有什么能瞒过孩子的眼睛和耳朵,高微的记性很好,即使当时听不懂,那些带着恶意和嘲讽的窃窃私语,他牢牢的记在心里。
“……听说只有一个姑姑。”
“嗐,谁知道是姑姑还是……”
“……梳着姑娘的头呢,看身段倒是——”
“……外乡人,没根没底,家里就一个女人一个孩子。”
“也许是私生的——那姑姑倒是标致!”
“从不和四邻来往,傲成那个样子,呸!”
“要是来往了,你还不得看好你家男人啊?”
“你家男人才要看着呢!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说是家里供着牌位呢。”
“那更晦气,克父克母,以后让我家阿毛少和他一起玩。”
他慢慢的长大了,和镇上的孩子们打架从输多赢少变成赢多输少,最后再也没输过。
没有人当面骂他野种,而那些恶意的眼神,背后的窃窃私语,却贯穿了他短暂的童年。
高微也曾问过姑姑那许多问题,也曾哭闹不休,而在姑姑的沉默里,他也渐渐沉默了。那些问题被埋起来,似乎永不会露头了,实际却深深的往他心里扎下根来,一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渴望有一个答案。
“今天我就告诉你吧。”
“十年前,我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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