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铁架支在篝火上,火苗上悬挂着滴油的肥鸡,皮金黄闪亮,油光璀璨,飘着醇厚的肉香。山里鸡,矫健的鸡形,至纯至浓的肉味,加上篝火大烤,远不是城里的鸡精味鸡可比的。
篝火四周围一圈人,大家劫后余生,弄来装陶坛子里的老酒,压压惊,也是痛定思痛地商量些事。
“扶贫鸡这么好,就是难运出去。”鸡香味发出来时,郁仪冒句感慨。
“留着自己吃也不错。”
鸡是真好,余豪舔舔嘴,饥肠辘辘,想这鸡还是他出钱买,践行他“搞两瓶酒,一天一只,改善生活”的消化扶贫鸡诺言。
酒被倒出,烤鸡被菜刀一砍,各人自取。大多干力气活的人,吃起来吧唧吧唧如饿狼咬食。余豪拧着个鸡腿,顿时没了胃口。柴火扑腾,将人们沮丧的脸上印出火红,四围皆黑,只剩这一方晕黄,他怎么都不觉得,这是场体验生活的别致野炊了。
以后改善生活,八成都得这么粗鲁原始地吃。
周忱和郁仪也没吃,郁仪是噘着嘴没动,周忱是拿个陶碗,不知在慢条斯理捣腾什么。末了,把碗端到郁仪跟前,学她口气:“扶贫鸡这么好,赏光尝一口?”
郁仪纹丝不动,周忱讨好地笑:“有时玉米粒还是你喂的,劳有所获,该吃一口。”
早上冲突,大小姐还在怄气,余怒未消。余豪想起早间郁仪也被淋了一身土,此时洗过的头,湿漉漉一缕发还贴脸颊在。她嘟嘴瞪眼,满脸严肃,就不理人。
“不吃,那我敬你,郁总,心怀高义,敢为人先,巾帼表率。”周忱放了碗筷,低头奉上一陶碗酒。
余豪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哄女孩也上官腔,这人真拉得下脸。想周忱身份不算高,但有无形的优越和贵气,似乎无所不能地搞得定一切事,怎么,怎么总有这样腆着脸的讨好卖乖表情。
疑惑,没想郁仪吃这一套,接了酒,嘴唇有力地抿起,整张脸也松缓下来。
“我知道你不是气,你在想问题,暂时没心思吃。”周忱蹲下来说,“你在想撒玉米养鸡不是个法,屋后的鸡,你快喂不过来。好山好水,只要路通,该成规模来伺候这群鸡。”
“是啊,你好知我,我是在想怎么经营挣钱。可我完全不知你,看不出不知你在想什么,所以‘气’,还是有的。”
郁仪一碗酒喝光,气得酒坛子也抢过。周忱无奈摇头,自讨没趣地离开。
本以为是默契,余豪在听谈话时,明明感觉到的两人默契,结果又落得互不待见。
周忱转而敬别人,在老书记身边坐下,避开他啃落的一堆鸡骨头,给人倒酒:“不差这一次,您开山这么多年,塌,也不差这一次。”
“塌到何年何月?”老书记把手上鸡腿掰断,仰望苍天。额上支出的白头发,被染成脏污黑,肩膀上还留层泥土,让整个人更显郁闷沉重,像座又沉又黑的铁塔。
“这个不用算,也不用想,你一辈子的希望,是这条路,但不是问老天问得出来的。”
周忱接话,呜噜着像醉醺醺,是事不关己的评论口气。
但老书记被怂恿到:“是问不出来,不消问,明天再去挖。”
“最后一次,”周忱陪着喝酒,半阖眼,像是完全喝醉,伸出一支手指,“最后挖一次,这路跟您作对,信不信,就不让您挖通,再挖再塌。”
“鬼才信。”老书记即刻砸了碗。
“那由鬼去信,”周忱笑呵呵,全不受影响,“不知道,鬼信不信我,您干这最后一次后,我必会让山里有条好路。”
老书记口张合,可能把周忱当作能变出路的鬼怪,话一时接不上,皱眉惊异。不过挡不住旁边拆台的人,那赶毛驴的多杰站起来,悲愤地:
“不会有路的,肯定塌,你们来了后尽瞎干,山鬼不放过你们。”
右边围坐的半圈人,纷纷投来目光。他们形容狼狈,是挑担背包从泥石雨下逃过命人,宽颧骨,凹脸庞,脸上一律很多皱,这本地人温顺的长相上,居然浮出些仇恨的戾气来。
真是惹了他们山鬼吧。余豪在喷火的目光下想。
见周忱不胜酒力样,还在不知惹了什么祸地瞎转悠,他心下犯贱,抢去挡在人身前,挡住正朝他射的森森戾气。
“鬼从来就没放过我,我又不怕。”周忱醉着晃,又癫狂,却露一分固执和倔强的神气:
“恶鬼缠身,夜夜索命,挡不住我一意孤行,我说过的,鬼也拦不住我去做。”
嘶吼,走向篝火,像那是鬼,要去无惧地搏斗。幽灵一样摇摆不定的火,阴森森的蓝焰袅娜,如和着话声节奏,一突一突地,回应人挑战的倔强。
真有鬼?
余豪想起杭城的那间民国式屋,那晚去找周忱,廊道、楼梯之间,寂静无声,似有暗淡人影,与眼前,相似的,鬼影幢幢感觉——
什么年代了!余豪拍头,拍掉自己迷信,这种光影恍惚,容易勾起周忱的恐惧吧。雷雨前,屋顶那通天大光柱,不也让周忱像被摄魂么?
寂静,无人言语时,山村之夜,静到极致了。没有动静,没有声音,只潮湿的草木气升腾,暗暗包裹上身。余豪一哆嗦时,悔自己想错,一点幽凄尖细声音,鬼叫般,霎地刺破寂静。
脚步踢踏,珠串碰撞,三黑影天外来客似的,倏一下浮现于篝火前。她们四肢在动,缓慢,像已从四肢上折断,呈现怪异的扭曲。
还微弓着身,头痉挛式后仰,不见表情,但身姿上都能感受出,是极恐惧、极痛苦,对强大危险极其无能为力的颤抖、敬畏、狂乱。
是在跳舞。乐声响起时,余豪意识到。哪是乐声?像远的不得了的幽响,很难听——鸟被杀的唳叫,搅玻璃碎片清脆碰响,伴着浑浊、紧如急雨的鼓震,震到心里,就像拿毛鞭子半刻不停地狠抽。
鼓声过后,跳舞的身影,又像被一根绳悬吊起来,身体停了踢踏,成水草样的浮游感。左移,右推,有东西推不走,就手舞足蹈挣扎,折腰转圈,拼命摇头,一片长发被甩出。
火光照出了黑乌鸦似的女孩,也没那么黑,厚实的棉布衣,挂着累累的红白珠串,袖口和裙摆,绣有繁复的红殷殷花纹。
怎么看怎么鬼气。
却在遮颜珠串荡开后,余豪惊掉下巴地发现,中间的舞者,正是好几天没见的绾音——难怪觉得她一身鬼气,原来是在村里跳这种神叨叨舞。
空洞、幽厉眼神,一对上,心如擂鼓,惊悚起毛!
不及看清绾音,四周忽一通怪叫,窸窸窣窣,是村民陆续站起,就像被鬼吸了魂,双手并举向天,摇摇摆摆,再无力地跪地、彻底匍匐,仿佛不是自发,是被乐舞诱引,周而复始,持久不休。
诡异的一幕,真是活久见,不信有鬼也信了。
舞阑声歇,转回寂静,潮湿的草木气稍退,火光的燥热弥散。趴一地的村民,抖擞身躯,撑起紧贴泥巴地的肚皮,拍尘土,由跪到站。反正厚衣服糊满泥尘,脏兮兮不见眉毛眼,这趴地上滚一圈也没什么关系。
寂静,被宽广的夜色包围,月出山巅,不远处的连绵屋顶和梯田朦胧见,一切温和起来。阴森森,被轻纱月色驱退,篝火呈现厚实的暖黄,将场中的操劳和悲伤也照淡了。
舞者不见人影。
前方空荡荡的风,如场幻梦醒来。
余豪没想周忱比他先醒,长吁口气:“鬼该被镇下去了吧。”
“你信?”斜瞟一眼。
“当然,绾音是专干这事的,自小跳这种舞,会沟通亡灵,你不信她本事?”
余豪慢慢摇头,周忱抱臂走过来,一板一眼:“大学里人类学了解下,通神的巫女,以祭舞娱神,是人类舞蹈和音乐的起源,人类通用的法则,在这封闭落后地区还能看到个范本。”
“范本叹为观止,”余豪回味,搓着手咂摸,忽莫名想起一句,“那这么说,鬼放过你了?缠你身的恶鬼?不管是绾音本事不错,还是,只是个人类学现象?”
周忱呛笑:“不依不饶,在没彻底满足之前,不会放过的。”
是玩笑,但余豪听出了点凄苦无措的味,再咂摸咂摸,也不知该说什么,赎罪,良心不安,悉数化作鬼影么?
周忱本能上,该是信,他不自控的狂乱,诡异感觉,跟方才那鬼舞如出一辙的。
想是想,可见周忱转眼否定自己,冷静理智,清淡的脸侧向火光,细长眼中,是种阴阴的杀伐果决。
又是若无其事,但不容拒绝地对右圈站起来的人说:
“好,鬼被赶走了,我打算尽情瞎干,还得拉上你们。”
灰头土脸的村民刚醒神,被说得楞坷坷,还没反应,全体悉听尊便的表情。
“村口腾出的平地,山体滑坡,又堆上土,眼看工程不小,八十块一天,够十几人干大个半月。”
一群人楞楞转头向村口,脖子扭得是不愿看,但有无形的力,拧着他们往那边看。老书记拍膝盖起身,壮脸一横,沉吼声:
“今年还有经费,挖路上滑坡的,也八十一天,不干也没什么贫困补助了。”
周忱乘机加码:“你们看,在这里,赚钱途径多了,老婆可以做缝纫,你们可以毛驴运成衣,养鸡也有余大金主买,多好,签协议,答应搬到安置点吧。”
“搬到塌的泥巴堆?”切身的事,有人彻底醒神。
“你们亲手挖好,等通路后,那里就是水泥楼。”
“不在山上,肯定还会被土埋。”
“这村委路也不在山上,被土埋过没?修上加固工程,那里山缓,绝对不会再被埋,”周忱连珠炮似的怼上,“即便现在,落的土也叫被埋,危险算不上。”
“不想搬。”
“搬了准没好事。”
“住一辈子地方,不能丢掉不要。”
……
没得反对理由,四周是无奈的嗡嗡声。余豪感觉被拉衣角,心下反应,按交代好的,兜里掏出一叠钱,是上次去镇上取的现金,红艳艳百元大钞,一张一张发,当作不计成本的卖鸡公钱。
——被周忱坑得够呛,还得像什么年代的土豪,十足土里土气炫富。
果然见钱眼开,村民手颤着拿钱,嗡嗡声渐弱下去,脸上是尴尬羞怯地笑,攥着钱揉来搓去,眼盯着看,十分珍惜。
周忱乘空当转回办公室,拿出一沓打印纸,压着笔和印泥,顺着发钱送到每人手上:
“搬迁协议,签,按手印,是同意搬。签了,以后每天有活干,有钱发。”
但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行不通,拿到钱的人,和上搬迁协议,知道是烫手山芋,钱没收到袋里,而协议已被扔地上。
周忱一张一张捡,苦口婆心:“村里不是要通路吗,不是同心同德,拼了命也要挖通吗?现在就你们拖后腿,不同心,不响应政策,不让草田村达标合格,这样,上面的工程,伸不到这村里来。”
摸摸额头,干脆训斥:“这样,后天我要去镇上,最后一次机会,这些纸先做好,不然通路工程没戏。十几个人,害全村人没发展,鬼也会来找你们算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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