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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第70章


铁镐沉重地上扬,上百件楔形铁镐,齐袭上山岩,发出异常沉闷的崩响。石屑炸裂飞舞,铁器的尖峰,在石雾中仍被朝阳映出灰茫茫冷光。

        还有山峰暗淡又巨大的影,覆盖在挤挨挨地,呼吼用力的人群上。

        不像在干活,倒像是杀戮的战场。

        “哦,那帮人开山还是采石,还是有气没处撒?”

        快靠近时,周忱脚下一滑,似被巨响震慑住。用手拍上脸,不胜懊恼地抹,也不胜懊恼地蹲到地——露了对那帮倔驴没辙的沮丧。

        郁仪冲到最前,转身拦人。她是紧追半天没追到周忱,每次堪堪差一步,就被他溜走,只因周忱取的是条烂泥小道,阴湿滑溜,他是如履大道,追的人却只能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

        “你不上去亲自问吗?”郁仪抱臂让路,见周忱并没起身的意思。

        “问也没用。”

        “他们这么起劲,胡干蛮干死不回头,”郁仪朝巨响看一眼,“少不了你撺掇的一份。”

        “对我兴师问罪?”周忱好奇地没抹脸了。

        “看你自食恶果,”郁仪冷笑、嘲笑、居高临下,“有人过完河呢,想拆桥,但这桥可不好拆了,人心不是木石,被怂恿了,就要一厢情愿做到底,赶也赶不走的。”

        余豪跟着暗笑,那倔驴老书记,明显是被勘探队恶心,见求人无望,想到回头还得靠自己——其实跟郁仪差不多,虽被周忱摆弄,但都自有心志,且心志无比强,还偏不按周忱指的路走了。

        周忱想郁仪脱出这山窝,更轻松点东山再起,结果郁仪追着跟着跑回来,还扩大产业养鸡,也是他始料未及吧。

        眼前,周忱被说得无言以对,又抹上脸,被郁仪居高临下得,颓坐在枯叶上,勉强支吾声:

        “哎,说实话,河还没过呢。”

        “那桥就更不要拆了。”

        “他们蛮干徒劳无功,还怕出事,已经舆论关注,够了。舆论会嘉奖精神,但不会嘉奖傻子,要挖下去出伤亡,被曝光,要上面擦屁股,好容易得来的荣誉也便泡汤。”

        周忱挺身严肃,明显不想再跟郁仪鬼扯。遮天林荫下,这人脸上挂满了冰霜,恍若透明冰块一般的脸庞,让人看得害怕起来。

        郁仪后退步,仍强作冷笑:“可你害怕上去劝,是不是?这种飞少走石你一点都受不了,是不?”

        周忱咬唇重重呼吸,一副被戳穿的气恼无奈样。

        郁仪更得意:“心计百出也无计可施了,可怜,只剩干着急的份。”说着摸小狗似的把周忱头一摸。

        不等周忱反抗,再拍拍狗头扬长而去:“你别过去了,要他们停手,我有法。”

        余豪收到了看好周忱的指令,当然死按着人,不让他能靠近半分。

        其实郁仪的法也简单。人之熙攘,利来利往,郁仪以利做诱饵,看到开山的壮汉,大多是清早带了媳妇捉小鸡的,就跑去振臂一呼,说小鸡过多人手不够,一家人呢,捉住几只算几只。

        见有这好处可抢,所谓抢得一时是一时,壮汉们一哄而散,纷纷转场村委楼前,抢小鸡去了。

        落单的李国栋书记,虽气得脸红如虾,却经不住郁仪的客气相邀,气呼呼被带到了周忱跟前。

        “知道您老要说,什么都不能靠,还得靠我们自己。”

        周忱先入为主,讲人家心里话,让老书记的气先缓缓。边说,边自己扶树站起来。

        “那勘探队没心思勘路,上面也是应付两下,不靠我们这手,还能靠什么?”

        “是吗,那勘探队怎么可恶,您先跟我说清楚,”周忱靠上树,好整以暇,“咋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老书记一通要倾述的,镐放下了,把打交道以来的闷气,事无巨细讲。余豪拉上郁仪,嫌人家说得太实在,再添油加醋了一番。

        末了摊手:“连带我们两个,被欺负,被鄙视,哎,利蠹,老油条,把修路的事判了死刑,我俩想挽回,也没挽成。”

        周忱若有所思,摸额头伤痕:“是挺可恶。”

        这不置可否,老书记火上浇油:“知道没指望,我一锹一镐,不信不能像其他村,弄条通车的大道。”

        说完抡起镐头,转身要去。周忱抢去扯镐头,被郁仪拦腰一抱,扯在原地——但仍不免手指被划破一道口。

        郁仪大呼小叫惊骇,抢过出血的手,也不知怎么处理。倒是周忱不慌不忙,掏出个口罩,包上打结,对着被动静惊回来的老书记:

        “这样,为避免您弄条塌方的大道,我把那帮勘探叫来。他们不是地质专业么,懂山,我让他们来教您怎么挖。”

        去叫人的路翻山越岭,不陡不险,但大坡小坡一堆。周忱真如猜测的,多走几步就半死不活的样子,赖坐地上,呲呲喘气。

        山区的不便充分显露出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而周忱又死活要去,口里哼哼“出卖我,要补偿”。余豪明白是要“走着瞧”兑现——只得大半路程背起人,把翻山技能又狠狠锻炼了番。

        隆起的山脊上,有片稍平坦的坡地,支棱起藏青色的帆布帐篷,形似四方小屋。帐篷前生起火,旁边摆有一圈铁皮罐头,火上架着小鱼烤,因为山脊边还有一条潺潺小溪。

        “这地方得天独厚,亏他们找得到。”余豪放下周忱感慨。

        周忱似满血复活,下地便没了恹恹样:“人家专业户外,高地、开阔、有水,占齐,住着是像比那村屋好点。”

        “是为仪器,仪器不好背,重,怕磕坏,”帐篷里有接话的人,“还有高处地方才信号好。”

        帆布帘拉开,走出那头顶黑两鬓白的老者,人家老当益壮,眼露精光,套上了橘红的工作服更不显老。

        眼中的精光是不满:“真是因噎废食。以往我们一测杆一锤头,翻山越岭哪里不跑。现在多了这些劳什子,好用是好用,人也跑得少了,犯懒,报告数据糙得很。”

        真能镇压那使绊的勘探队。余豪敬佩看向老专家,上前一躬身,想得句直接的话:

        “老师,您这么说,那着报告就不算数,这地方不是开不了路吧?”

        “哪里不算数,钻探、取样、承载力,规规矩矩做了,只是粗枝大叶,精确不够。”老专家就事论事。

        峰回路转失败,轮到周忱恭恭敬敬开口:“是啊,报告我也看了一遍,还参考过您的论文,高危山区地质勘察中的问题分析,您说的,这报告全中。”

        说着举出随身带的一沓纸,胸有成竹:“像路堑勘察的稳定性分析,里面工程地质类比,图解,数值分析都没有;勘断层构造,只说哪里有断层,断裂带图示、规模、可能的工程线路也没有。糙啊,更不谈您说的,仪器拖累,这里的峰峦连绵,只勘了一小丢,其他线路的可能性,不就被忽视了么?”

        然后觍脸露笑,靠过去:“拖您到这儿是对了,看看底下的乱象,很值得吧。”

        这讨好卖乖说来就来,老专家下撇的嘴角,也扯了点笑,不过仍抿嘴正经,威严有度:

        “挑刺不错,看来不拖我到这儿你也会挑,”更严肃,“但不能全盘否定,基本事实在这,断层发育、土薄岩厚,岩层还复杂,我是专攻高危山区工程,就这报告的事实,也是很没把握。”

        周忱笑意放大:“想必您在寻求把握,不然不会骂帐篷里的人懒,也不会自己换衣服准备下场勘一勘。”

        “别框我了,”老专家无奈叹口气,低低头,“我托你导师合作个项目,做高危边坡的智能监控,结果他把你托给我,指我考察这里,且把你带回去。”

        “是的,如果这里悬而未决,我是不会回去。”周忱果决接话。

        余豪听出端倪来,周忱拖来权威专家,托的是个人关系,不仅托,还讨好又胁迫地让人家办妥这事。

        但专家毕竟专家,不为利诱不为威屈,进帐篷时,即对周忱教育:

        “做工程,讲实事求是,这里情况真不算好,照我定的标准,再勘一次,你无论如何得接受结果,能,或不能,都得跟我回去。”

        周忱滑头躲过:“您还没实事求是,这勘都没勘。”

        老专家无语,进去招呼勘探队员,七八个人,挤在一张简易的折叠桌旁,包括之前趾高气扬的两个。一片橘红色,银白或沉黑的铁仪器,桌上杂乱的纸稿,还有地上更杂更乱的垃圾混生活用品,让人感叹这事也是风餐露宿地不容易。

        一众人都垂头站好,等待教训的模样。

        教训中,余豪听出,这老专家姓高名远,人如其名,是国家级的山区公路技术研究院负责人。这技研院等级最高,资源把持,勘测单位事业身份的喽啰们,得巴着申项目、发论文、拿职称,所以如奉大神,有话必听。眼前,老专家要重画路线图,人家就罐头烤鱼丢一旁,火速搞出了份。

        周忱拿起皱眉:“高老师,您说这是工程地质勘察,还是挖矿挖化石勘察?”

        “不用这么漫山遍野,”然后举好图,要人家垂头的抬起头来,“这里群山重重,但村只窝在三个山坡,而且他们有条出山的路,祖祖辈辈踏出来。”

        “虽然总是塌,过悬崖又过山脊,但前一段路,是群山包围里的唯一豁口,”指图中间一点,“现在山脊路、越岭路也修得多,以出村路为起点,勘条勉强能走车的宽路,弯弯绕绕都行,只别让村民胡干蛮干地自己凿了。”

        周忱狐假虎威,但认真做的功课还是有说服力,加上异常恳切的语气,图被放到桌面,勘探队没吱声地琢磨起来。

        高老专家却是摇头:“有些可能性,但也要看情况,毕竟地质条件不好,要绕多远,能不能通,不能保证。”

        摇头更大:“更不能保证的,这路对岩层、土层、排水的影响,这些是后续的,看不见的,这样地质条件,他们报告说的对,最好不要山上动工程。”

        “向您提过高架隧道,您也觉得最稳妥,但您告诉,这是遥遥无期,只能指望统一大规划。漫山的小山村,碰到跟天上掉馅饼差不多。”周忱呼呼怼,脸红耳赤地着急。

        勘探队瞅见分歧,来劲了,自觉站队帮怼:“勘来勘去差不多,不定结论还是一样,不能修。”

        “去出村路那里,也得漫山遍野找岩质好点的地方。”

        “仪器不好带,那路也真不是人走的,修起来不晓得绕多远,搞多大工程。”……

        群起攻之下,周忱仰头透气,脸被透入帐篷的青光照到,像带几分伤感,看上去很疲惫,那悲戚的面容扭曲发白,又引人生些不详感。

        好在高老专家按他坐下了,一锤定音:“有可能性,那试,科研是这么来的,也不怕这点麻烦。我们东西准备好,现在就能走。”

        周忱没答话,也没如愿的高兴,只是捂上脸,呼呼声更重,露出的一点脸透白发紫,哭泣似的趴在了桌上。

        围着的勘探队面面相觑,莫名其妙——这是感动得哭?

        不过一直当背景板的郁仪,默默上前,挡住周忱,颤声却字字清楚地:“你们不要跟他说什么了,也不能让他再去什么地方。”

        “是,我爬不得山,要我回村如登天,来是由人背来的,真不知道怎么回去?”周忱趴好,使小性般哼哼。

        “是想问你怎么逞强跑来。”高老专家在旁跺脚。

        余豪想自告奋勇去背人,腰酸腿腿也忍下了,谁料周忱跺他一脚,话到口边就改成:“我背他来的,但不巧脚扭了。”

        高老专家开始坚定地派任务,挑勘探队里当头的两个:“你们轮流,好好背他去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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