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一切终止于那一天,灾难似的,电影里的世界末日似的一天。
是吗?
玻璃玲珑剔透,立墙外一圈水池,粼粼的泛天光倒影,白云飞鸟都一清二楚,簇拥着四四方方,水晶殿似的楼群。
灰色细钢柱精光璀璨,支起四层高的楼顶,帘幕般环绕一圈。几何形的红梯台点缀直上,通往日光下铝板遮挡的最上一层。
一切简约、通透、后现代,逼近一分,就能觉出一分格调和豪气来。
——是郁仪为一洗前尘,花大价钱,呕心沥血,不遗余力打造的集团新总部。
没有终止,而是灰烬中,扶摇直上了。
才一年前,这里老朽陈旧,郁仪自己都不敢相信,那八十年代贴密密白瓷砖的老总部,竟能被改造成如此逼格的。
其实,逼格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一扫晦气。
东鼎集团死灰复燃,涅槃重生,虽然仍是遭冷眼的低端服装厂,□□眼里拖低亩产gdp,但好歹死皮赖脸地立住!就业大厂,纳税大户,只差一座傲气逼人的大楼,狠狠撑撑面子。
因为周边的工业区,日新月异,各种所谓创业园拔地而起,写字楼也见缝插针地嵌进来。东鼎集团昔日的八分厂,早已倒闭,卖地偿债,只剩总部的一半地保住——仍旧地产资本的眼中钉肉中刺,被隔壁的创业园,虎视眈眈,渐逼渐紧。
“像你们村那条公路,豁出命也要去修。”郁仪负手朝玻璃幕墙,走出办公桌,“这楼是镇场子的,镇不住,后面也没得玩。”
对面站草田村的阿玲,人家早已改头换面,到脱胎换骨的程度,犹如大学里蹭过几年的小镇学生。这时,头发绵软软披散,细巧的长眼,黑影勾勒,松阔的绸套装,考究又不失质朴地曳到地。
“所以我不顾代价修这楼,搞得资金紧了,”郁仪瞧玻璃中阿玲的影,不好回头,“所以也拜托你,不顾代价地在隔壁村,再弄座缝纫厂。”
“郁总,试过,但一试,两年前塌方的事又要被提……”阿玲温和,但简单直接有话就说。
“在其位,谋其政。我不是教过你么?”郁仪陡地恶狠狠,手盖眼,把天光云影挡住。
抗不住翻涌沸腾,握拳转身,瞠目铜铃大:“真是要很大勇气,去承受各种厄运,承受最残酷的奚落嘲讽啊。”
咄咄地喷唾沫:“只能你想不到,没别人做不出。所以你得完完全全信自己,信你自己能做到,否则就被人揉圆压扁,为所欲为,直到摁在地上踩死。”
“要绝对地信,毫不妥协,全心笃定,赖死赖活地做到!”
“郁总……”阿玲被吓得后退一步。
郁仪细跟鞋一跄,觉察到失态,怎么这两年的变态心理,跟火山下岩浆一样,一触即发喷出?平常都是好好休眠,隐而不发的啊?冷静冷厉,不动声色地跟各方周旋,不是一贯作风么?
一阵摇头,感觉自己的渡劫渡难原则,也不是气势汹汹硬甩给人,就能入脑入心的。
想想,还是用同病相怜的招吧——扯起阿玲的绸子衣,把人逼到墙角,眼眶沁红,苦大仇深地:
“没法忍受的极端绝望,我们都经历过了,以后还有什么做不到!”
白晃晃、纤尘无染的办公桌后,坐了门神似的两人。大刀金马坐,叉好双手搁桌面,黑沉的公文包厚重地砸在旁,宽阔脸薄眼皮中,泛着警惕怀疑的神色。
阿玲说得没错,草田村的分厂,但凡有动静,又将惹来一□□查,屡试屡验。
但死猪不怕开水烫,已心如死灰、死心绝念,再怎么软硬兼施地打击试探,也别想榨出一星半点东西。
“你跟他认识多久?”正对面的制服男拿出文件,指着一处框了黑框的名字。
“很久。”
“从初识开始算?”
“有七八年吧。”
“那你们很熟,是哪种性质的朋友?”
“除了他姓甚名谁、长成怎样,我对他知得还没你们多。”郁仪好整以暇,嘴角翘翘,“领导您与您幼儿园的青梅竹马,相识更久吧,那叫熟吗,算哪种性质的朋友?”
领导嘴唇一紧,尬了下,交叉的手放开,翻文件下面的:
“那不拐弯抹角,直接点,三年前,贵公司濒临破产,借帮扶项目起死回生,靠的是,你转移工厂到草田村的一笔附加贷款。这,是不周忱帮你得到的?”
“我自告奋勇得到,那个村当时没路,没人愿去。”
“科斯地产,公益项目的负责人,跟你接触,听说是相亲认识,你托他到草田村投资?或是要速战速决完工,或是没利益要偷工减料,你们一起做了厂房工程,并且没验收,就了开工?”
“深山老林里修个屋,有没这些繁文缛节您可去了解下,”郁仪面色冷冷,机械地蹦字,“若要速战速决,或者偷工减料,我们会自动自发地,再花一年,再筹千万去建双层的厂房么?”
“也可以说你们于心有愧。”
“那敢情好,有良心才有愧,”郁仪嘴翘得冷笑,“没良心,我大可一走了之,找个容易点的地方,把工厂转去。这种地方中部平原大把有。”
“这有原因,”制服人也冷笑,冷得刻板嘲讽,“首建的厂房坍塌,连带路基边坡塌方,死了三人,伤十多人,大安全事故啊,而且是帮扶项目的事故,性质恶劣!”
眼中射出拷问的光:“是因为,一开始就帮得动机不纯,贵公司迫切要贷款,科斯地产迫切要公益造势,而那个年轻人周忱,迫切推修路建厂,要一战功成的政绩……”
“你直接说我们官/商勾结,沆瀣一气,无恶不作算了?”
郁仪牙齿已打颤,要不是桌子木成吨重,早一把掀翻,要不大桌板掩着,裙子抖得秋风落叶一样也暴露——不过此时,指尖狠掐掌心,维持表面克制。
“就地重建,再办起工厂,是因为你跟周忱渊源深,有情谊,你想帮他掩盖,替他洗白,即使他不明下落,生死也不知道?”
郁仪不想说什么了,反正心早被戳得千疮百孔,痛无可痛。此时见桌上摊出的文件,就轮起支笔,把那黑框摁住:
“领导,含沙射影,死无对证啊。”
心肠硬起来,酸楚压回去:“姓周的这个人,无影无踪,没至亲dna验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两年快到,还能当他什么呢?你们黑框都打了,去盘问他作祟的鬼魂吧,我是没话好说。”
抱臂偏头,好走不送的态度。
门外阿玲识趣地推门,两制服男被喷得一阵摇头,“死无对证”,被精准击中软肋,只得讪讪地收文件准备走。
郁仪耸身,但又成火山欲爆,滚滚岩浆沸腾翻涌,硕大的办公桌咯吱咯吱生响——好在见到了阿玲眼色,立马屏气凝息,赶到门口拦人:
“我要开疆拓土地建厂,跟此事无关。”
坚定镇定,斩钉截铁,没等两制服男开口,再如泣如诉地:“需要计较那么多吗?我们倾力倾命为那个村,有路有厂了,欣欣向荣,安居乐业,富了不知多少倍,你们去看一圈,或者叫门口这个漂亮村姑讲一讲。”
“你们要真相,不少人付出血泪才成就的这些,就是真相!”
阿玲使劲点头,热泪迷眼。郁仪火山喷发的力道,恰到好处爆出来,声震玻璃,空气发颤,也气场十足,效果绝佳。
两公事公办的盘问人员,硬邦邦的冷漠被打破,缩手缩脚,局促不安地蹭门外,最后喏喏叮嘱句:
“如果,如果见到周忱,告诉我们一声,是尽你公民的义务。”
余怒未消,原来阿玲推门是汇报,又来了一拨人,且来者不善,看样子便是找茬的。
办公室对面的会议室,长条木纹桌的一侧,已经枝上麻雀似的蹲了一溜。服色也是麻雀的灰黑棕,均正襟危坐,气势俨然地等。
郁仪挑开百叶帘的缝隙看到,将衣领一振,脚跟踏响,暗骂“欺人太甚”地大踱步过去。
“唐经理,知道你开场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为首的是位虎背熊腰的物业经理,一个人有两个人大,只是胖壮,不见得威武。不过大盘子脸上,有双阴鸷的眼,看人时虎视狼顾,被地产资本雇来,摆平麻烦正好。
唐经理名唐伟业,名字都合资本口味的,此时慢条斯理,雍容地接话:“不是我有事,是郁总这边总惹事。”
“愿闻其详。”郁仪坐下,一人对峙一溜麻雀。
“叮叮哐哐,受不了啊,”唐伟业嫌恶地搓耳朵,“郁总也知道,租我们物业的,大多高新,做脑力事,旁边一工厂天天杀鸡杀猪地刺啦,不是明摆着赶人么。”
什么形容?郁仪憋气。想刺啦是有的,最近自动化改造,做悬吊系统,舍不得花钱找了家便宜的,就忍了不那么要紧的噪声。
但过错不在一方,隔壁所谓的鑫兴创业园,是以往叛走的杜春鑫开的厂,不久一股脑卖了地产。然后大挖大建,拓展边界,已将自家的地,蚕食到仅离厂房一两寸——
不吵死你们才怪。
郁仪心里嘀咕,面上当然不认:“我没杀鸡杀猪,我也是干脑力事的,没觉得吵。”
“否认事实不好。”对方抬起粗肥的熊掌手,气定神闲,朝方桌左侧显摆,“市场监管和环保,他们有公论。”
左侧坐着中规中矩的执法人员,也没特意穿制服,以狐假虎威地唬人。不过靠前的两个,郁仪一眼认出,是专门负责这片工业区的,找她麻烦的多得是了——
从污水排放妨碍五水共治,到低碳高效得拉闸限电,名目各种,实质是腾笼换鸟继续推进,嫌她家厂亩产gdp低,实不配蹲这块地方。
“标准60分贝,接不少投诉电话了,转环保的有,转公安的也有,一测,确实超标,这次是来提醒,等直接执法……”提醒的人,笑面虎般地温言和气。
“没居民区,谁不怀好意地投诉?”郁仪不服,敲桌板理直气壮。
“说了,我们物业的客户,不得安生,”唐经理不胜烦恼的拱起,“拜托行行好,把你们那哐当东西关一关。”
真就拱手相拜,卑躬屈膝的样子,瞅一旁□□的人:“我们头部客户,他们这管委会最要服务的独角兽,金宝贝,招财猫,人家大佬都被快吵疯了!”
郁仪最烦这嘴里踩踏——把她说得像这片地的污点,跟人家金光闪闪的高新科技一比,一无是处,活该被欺,像不好好让着人家就厚颜无耻似的。
但偏要厚颜无耻,郁仪就事论事一站,对上一帮威逼又虚伪的嘴脸,有礼有节:
“哪个大佬快吵疯?我亲自去道歉,顺便,好好掰扯清这事。”
道个歉,是浩浩荡荡地去道,不过郁仪孤军奋战——碰到秘书、总监们要陪同,可看到灰黑棕的严肃“麻雀”,摆出雄壮雁阵簇拥郁总出去,押人犯似的,在不知发生了啥事的情况下,不得不屏气凝息地退到一边。
也是常有穿制服的人出入,刚就走了两个深蓝制服的。
创业园与服装厂一墙之隔,在郁仪的“水晶宫”总部拔地而起后,高下对比并不那么大。创业园的方块楼,横平竖直排列,也是铝板玻璃立面,冷嗖且生硬,是科技的疏离感、无情感。郁仪瞅了瞅,还真不如她家的楼悦目且格调。
心里得意一截,暗喜着高昂头。在铺天盖地的冷色调中,瞅自己也是“格调”,及膝的圣诞红褶皱裙,宛如战袍,走路生风,给扬起一截。顺带扬起的,还有长长马尾,扎得像古装剑客那样高耸头顶,以求最大限度的撑起气场。
“这栋上面,人家总工等着,”领路的唐伟业,阴阳怪气竖手指,“久仰郁总的能耐、霸道,不可理喻,已经头疼得不得了。”
郁仪有点楞,素未谋面,井水不犯河水,什么叫“久仰”?何方神圣,犯得着为点噪音,特意巴巴等自己算账?
“好说,好说。”郁仪陪笑。反正各路货色见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招架就是。
眼前透亮无尘的一片玻璃后,是晃眼的大片莹白,白地面,白石前台,白冰凌般垂下的灯,还白得如灵堂的背景墙装饰——虽搞得像科幻片里未来时空,但白得彻头彻尾,实在渗人。
什么趣味?郁仪嘀咕,那玻璃门视若无物,她嘀咕着差点撞上。在鼻头挨上的瞬间,“一义科技”的字眼,忽而字幕一样,大咧咧地自玻璃上一闪而过。
这独角兽听说过。郁仪看着粉尘一般,雪暴一般,随着门开,从玻璃上飘散而逝的字眼,摸鼻子又楞了会。
楞完后想起,这家是管委会从京城挖来的高科企业,听说搞时下热门ai芯片,已六轮融资,势头如沸,是这片工业区大吹产业升级的招牌,是独树一帜高科创新的表率,领导参观纷纷,报道吹捧至极。
“看你何方神圣?”
可不知是好奇,还是兴致,莫名地焦躁不安,迫不及待,心急火燎地如沸如煎。郁仪按扑通扑通胸口,大口急喘气,胡乱地找电梯,也不管那帮雁阵麻雀,径自拍上按钮要奔上楼。
一圈奔波,那个“神圣”藏头露尾。在大平层的诸排工位之后,临窗玻璃隔间,被垂帘半遮住。
里面同样白飕飕,不过灰黑色刺目显眼——四块24寸的电脑屏,被支架支棱好,自上而下,将后面的人掩了个严严实实。
只露一双骨节历历的手,敲着额角,一下一下的,似在苦心琢磨什么。
好在抬起的一瞬,露了雪地残血一样的,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郁仪管他三七二十一,涌起深仇大恨冲过去,门应声而开,春日融融,她被里头盛夏蒸笼一样的热度吓呆住,好歹把周身如冰冻的震惊缓了缓:
“你是人还是鬼?”咬牙切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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