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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檀真


裴雪听下墓的时候穿的是件白色运动背心,外面搭了件黑色冲锋衣。她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把所有相机打翻在地,顺手扒了自己的外套扔在棺椁里的人身上。
“特别调查局的执行级别远高于你们,谁让你们下来的?”裴雪听咬着牙根,冷冷地逼视考古队负责人,眼角余光扫了司南一下。
司南打了个激灵,拼命给站在最外面的宋小明使眼色,让他把青铜门给关上。可惜宋小明是个十级社恐,十分缺乏和人打交道的经验,连调侃和揶揄都分不太清楚,更不能理解司南的眼神。
两个小崽大眼瞪小眼,裴雪听耐着性子听那个考古队负责人罗里吧嗦了三秒钟,下一秒枪声响起。
青铜墓室的地面凹下去一个弹坑,正正落在那个蹑手蹑脚往门口靠的人脚下。那人吓得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上。
“把他的手机缴了。”裴雪听的食指勾着扳机,不无威胁地说,“在特调局彻底接手这里之前,请未经允许的人不要踏出这间墓室半步。否则就说不好这里以后是谁的墓了。”
考古队负责人是个文化人,何曾见过这副大流氓的做派,惊得脸色苍白,嘴唇不住地哆嗦着,“你们、你们没有权限,这样是违反规定的!”
“我们跟你们用的可能不是一套规定,”裴雪听斜了他一眼,“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
那头的宋小明瑟缩着不敢去搜人家的身,司南干脆扑上去把那人身上的数据线、充电宝和手机全部扒拉出来了。宋小明一面恨不得给人鞠个躬,一面动作神速地解开了锁。
手机还停留在上传云端失败的界面,这部手机在地下是没有信号的。他上传的是一段视频,镜头越过一群乱哄哄的人头,落在正中间那口青铜棺椁里坐起来的人身上。
这个拍摄角度之刁钻,打光更是没有,但那人脖颈低垂,弯出一道柔韧的弧线,墨色的发丝和睫毛垂落,生生地在这间诡异的墓室里淬出一种苍凉的美感来。
宋小明删除了这部手机上所有关于这个视频的数据,确认再也无法恢复以后,手忙脚乱地把手机塞进了手机主人手里,佯装自己没干过这种侵犯他人隐私的事。
司南拍着这个人生第一次违法乱纪的乖宝贝的肩膀,安慰道,“习惯了就好,信息科天天干这种事——俗称擦屁股。”
“司南。”裴雪听忽然喊他。
“哎!老大。”司南谄媚地笑着问,“有什么吩咐?”
“拿套衣服下来。”裴雪听半边肩膀靠着棺椁,指挥不请自来的考古队成员挨个抱头在墙根底下蹲下,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不肯看棺椁里那个裸男一眼。
那人也出奇的安静,不知是定力太好还是脑子不太好,一直不说话,连作为人的基本反应都欠奉。只是裴雪听出声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眼睫一颤,眼神似有若无地往她身上飘。
——
司南也算是个身量高挑的少年人,虽然平时缩在工位上打游戏看着一小坨,但站起来也是个高高大大的移动路障。可他往那个从棺材里刨出来的人边上一站,还是矮了一截。
裴雪听让司南在底下守着人,自己上了地,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帐篷前的人。男人穿着oversize的潮牌T恤,大短裤和球鞋,长发在脑后束起一个马尾。司南骚包得不行,还往他鼻子上挂了副墨镜,这是把人当玩具了。
“你不怕太阳。”裴雪听看着他半边掩映在金色阳光里的脸,说了句废话。
“我是人。”男人说。
裴雪听拖了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遭。这是男人醒来后她第一次认真看对方的脸,他的皮肤透着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像是一把盐或者冰,用手一捂就要融化。
“你要不要想想自己是从哪里被刨出来的,再斟酌一下你是不是人这个论断?”
男人不言不语,把手腕递到了她面前。
裴雪听垂眸看了一眼那隐隐透出青蓝色静脉走向的手腕,把它推了回去,“我知道你有脉搏。”
男人忽然抄起旁边桌上的水果刀,一把朝自己的手腕刺了下去。裴雪听抓住他手的时候,手腕上的皮肤已经开裂,汩汩地往外冒血。
“你干什么?”裴雪听震惊了。
“我的血是热的,你不是摸到了么?”男人的眼神冷静,透着某种无机质的冰冷。
裴雪听捂着他手腕上的伤口,一时间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她让司南先把这人带上来,晾了他五分钟,就是想看看他到底会不会跑。就算他跑了,她也有十足的把握能把人逮回来。
可他不仅没跑,老老实实地在地面上等了她五分钟,还偏执地向她证明自己是人这件事。
裴雪听一时间怒从心头起,仿佛看见了蹦跶着给她闯祸的司南,气得一巴掌糊在他脑袋上,跳起来进了帐篷。她手上沾了男人的血,蹭了一点到他的眉梢。男人不言不语地坐在帐篷前,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少顷,裴雪听骂骂咧咧地踢开椅子,拿着医药箱出来给他处理伤口。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忽然问。
“裴雪听。”她头也不抬地说。
男人微凉的手指忽然抚上她的额头,似乎是很困惑,“你为什么有天眼?”
裴雪听被人摸到额头,下意识地往后躲,闻言惊讶地看着他。
天空中传来纷乱破碎的风声,男人好像说了什么,但随即淹没在逐渐逼近的风声中。庞大的黑鸟般的直升飞机靠近地面,杂草狂舞。
“接你的人来了。”裴雪听包扎好他的手腕,说,“以后别再伤害自己了,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就够了,不用管谁信不信。”
“他们是谁?”男人问的是从直升飞机上下来的人,看的却是裴雪听。
“算是我的同僚。”裴雪听有些犹豫,特调局上面的人她并不了解,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对这个刚刚苏醒的人。她的理智告诉她,这个墓室乃至这个人都不简单,交给上面是最好的选择。
但她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忍。
也许是因为这个人刚刚决绝地要获得她的信任。
“你刚刚说什么?”裴雪听转移了话题。
“我说,我是檀真。”
檀真看着她的眼睛,裴雪听深信成年人之间这么近的距离对视,不是接吻就是打架。但最后,他只是伸手在裴雪听额头上天眼的位置点了一下。
——
司南因为把普通人卷入特调局的调查,被罚了半个月的工资,还要手写一万字检讨在特调局晨会上朗诵,享受一波社会性死亡。
这残酷的刑罚把宋小明吓唬得一个星期都没敢跟裴雪听大声说话,连呼吸都小心地提着轻重。
清晨,阳光正好。
行动科的遮光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白茵小心地抱着一摞文件往裴雪听桌上放。
裴雪听一副大爷的姿态,两只脚搭在办公桌上,后背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里。她左手是双倍糖浆的咖啡,右手是特调局上周的简报。裴雪听一眼扫过简报上的长篇大论,压根没看见古墓事件的只言片语。
她拨通信息科科长的座机,对面一看是行动科的号码,怒火遏制不住地从听筒里喷了出来。
“你们行动科下手能不能有点数,不要再人为给我们制造工作量了行吗!”
“行动科就两个人,你这么说话可太不公平了。”裴雪听丝毫没有歉意,把对面的火拱得差点燎着天花板,“我想查询一下关于‘檀真’这个名字的所有资料。”
“没有。”信息科科长恶声恶气地说。
“你甚至都不歇息两秒敷衍我一下。”裴雪听眯了一下眼睛,语气中透出威胁。
“不是我公报公仇,是真的没有。”信息科科长幸灾乐祸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想查这个,上周我们从西北那支考古队的设备里找到了不少照片……你知道我们做心理暗示洗脑的人,去劳动监察部门投诉我们工作量超标了么?你们行动科做事能不能……”
“不要扯开话题,”裴雪听打断了他没完没了的抱怨,“为什么没有关于这个名字的资料?”
“我只能告诉你,‘檀真’的相关资料保密级别是3S+,你没有查询资格。”信息科科长耀武扬威道,“要不你直接找陆吾去问?不过他肯要是告诉你,你也不用来找我了。”
裴雪听“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差点把座机拍碎。
办公室另一头踩在楼梯上给鲛人喂食的宋小明脚下一滑,险些整个掉进水族箱里,给里头的鲛人加餐。鲛人咧着满口尖牙准备开饭,乍一瞥见裴雪听的神色,一下子窜进珊瑚丛里躲起来了。
裴雪听深吸一口气,脏话喷薄欲出,“信息科这群……”
玄武在旁边慢条斯理地提醒她,“每次我们行动涉及相关信息泄露,都是他们做的善后。而且信息科新来了个谛听,连陆吾老大便秘三天都能听出来。科长你要不要斟酌一下措辞?”
“人见人爱的小宝贝。”裴雪听生生地把脏话憋了回去,铁青着脸说。
宋小明被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裴雪听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是陆吾打来的。她憋了一肚子气,接电话当然也没有好语气。
“我给你个地址,你现在过来。”陆吾低声说,“一个人过来。”
“你这个语气很像那些绑架犯啊。”裴雪听一不小心又露了原形,“要带赎金吗?”
“如果你想见檀真的话就过来。”陆吾不搭理她的贫嘴。
——
疗养院修在山间,巴洛克风格的白色大理石建筑藏在苍翠的山林中。裴雪听是开车过来的,导航都差点找不到这地方。陆吾亲自到门口来接的她,带着她一路穿过幽深的林间小路。
她仰头看了一眼五彩斑斓的拼花玻璃,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一只万花筒中。
“他在里面,刚刚醒了一会儿,又睡着了。”陆吾停在ICU门口,对着里面躺着的人抬了抬下巴。
檀真的身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裴雪听叫不上名字的医疗仪器连接着他的身体,透明的药水从软管一点点挤进他的体内。他像是一只苍白的茧,被黏附在其上的蛛丝一点点抽干生命力。
“我记得特调局不杀人。”裴雪听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他那天走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他在飞机上就这样了,把飞行员吓个半死。他应该是从离开青铜墓室以后就不舒服,但是忍着没说。”陆吾毫不退缩,直面她的眼神,“最好的医疗团队抢救了他三天,才维持住了他的生命体征。”
裴雪听后退半步,抱住了自己的胳膊。她不是医生,陆吾叫她过来显然不是让她参与抢救。
“他是因为你变成这样的。”陆吾说。
一块大石轰然落地,险些把裴雪听的脸色砸得四分五裂,“什么?”
陆吾揉着太阳穴,说:“我警告过你不要开棺。”
“我说了是它自己打开的。”裴雪听争辩道,“就算是我打开的,你这句话也没有道理。难道他一直不死不活地躺在棺椁里就很好吗?你别告诉我他那种状态也算是‘活着’。”
陆吾被她怼得一哽。
“别说他抢救过来了,就算没抢救过来,充其量也就是从一种概念的死,变成了另一种概念的死。”裴雪听瞪着陆吾,“你休想道德绑架我。”
“行了,我说不过你。”陆吾认输,“你闭嘴让我休息两分钟。”
“我不。”裴雪听又说,“你承认了是吗?棺材里本来应该是个死人。”
陆吾像是让人打了一拳,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我什么时候承认了?”
“他没抢救过来最坏的结果是死,但你居然没有反驳我,他在棺材里有更好的结果。说明他本来就应该是个死人。”裴雪听欣赏着陆吾错愕的神色,“他是谁,为什么会被封进青铜棺里?”
陆吾沉默了很久,斟酌着字句说:“大徵末代的祸国天师。”
大徵是距今两千年的一个王朝,这样看来檀真何止是个睡美男,简直是个行走的化石。
“如果你去天师间流传的野史里找,可以找到关于他的只言片语,大部分对他的形容都是这样的。至今还有部分心术不正的天师把他引为精神领袖。”
“至于更多的,那都是3S+的机密,我不能告诉你。等你的权限达到了自然就知道了。”陆吾摆了摆手,说,“叫你过来,是因为他要你对他负责。”
裴雪听还在兀自消化那句“大徵末代的祸国天师”,这句话劈头盖脸就地砸了下来。
她有些懵。
“什么东西?”
陆吾换了个委婉点的说法,“你知道雏鸟效应吗?”
——
“动物会把破壳后见到的第一个生物当做自己的妈妈,模仿其行为。人类往往也会对人生中见到的第一个异性产生特殊的情感……”司南翻着百度百科,声情并茂地念诵着,最后掷地有声地做了总结,“这就是‘羁绊’!”
驾驶座上的裴雪听握着方向盘,手背上蹦起来两道青筋。
汽车后座上,大病初愈的檀真坐在新换的柔软坐垫上,身下还垫了两层天鹅绒的垫子,膝盖上搭着薄薄的羊毛毯。他捧着裴雪听买的热牛奶,脸色依然苍白,但脸上慢慢地因为热牛奶浮现了一丝血色。
“羁绊?”檀真适时对自己不理解的词汇提出疑问。
司南浏览了一下百度的解释,觉得不够浪漫,于是清了清嗓子准备自己编排一通。
正逢十字路口红灯亮起,裴雪听腾出一只手把他的脑袋拧了回来,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怎么不知道你文采那么好,看了一万字检讨还是不足以发挥你的才华啊!”
司南遍体生寒,摁了手机老老实实地缩在副驾驶上,生硬地念了一遍百度对羁绊的解释,一个眼神都不敢多给檀真了。
檀真浑然不觉,捧着热牛奶笑了一下,人畜无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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