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一部夏天的木15、16、17
15
陈竺收到房东问她是否再续两月房租的消息。租房时间上次续了两个月,到这月二十五号。对方是清楚她是要返校的大学生的,如此一问,陈竺明白了恐怕已经找好了下个房客。两个月房租近五千元,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按照致远大学的通知,非应届生也早已可以回学校。此前由于工作没结束,她一直留在洛城,拖到八月底。为了给小朋友留出一周休息时间,初升高的课和刘旻杉的家教一样,也在这周五结课。陈竺订了下周六回申城的高铁票。
周四下午,她从出租屋里收拾了些东西拿回家,准备周六再来一次,把剩下的零零碎碎搬回去。陈江天夫妇似乎意识到她的小动作,房子不大,多了什么一目了然,但他们什么也没说。
不过,陈竺从一些细节窥视到,潜藏在这个家庭深处的矛盾并没有消除。比如陈江天问她什么时候回学校,她答已经买了下周六的高铁时,他就会用很不满意的眼神看着她说:“你大四回去也没什么事吧?买票怎么不先和家里说下。”陈竺接口:“现在知道也不晚。”眼见着火上浇油,一直充当润滑剂的奶奶赶紧开始和稀泥。
陈竺觉得陈江天应该是到了更年期,焦虑而不自信,控制欲又极强。经过前几个月的一遭,好在他们彼此的宽容度都有了很大提升。只是有一件事陈竺耿耿于怀,当她问起陈江天最近在忙什么的时候,他总是以“还刚开始,你也不懂”搪塞她,让陈竺隐隐不安。
六年前的事情,陈江天是被波及到,但因为没到刑事证明程度,移送起诉时逃过一劫。人虽然没事,可财空了,名坏了,做什么都不利索。陈竺高中时,他去了另一个城市,进了家小公司,还是做管理。那时陈竺知道后,冷笑过他的好面子和弯不下身,并在心里庄严发誓:只要条件成熟,绝不再花他一分钱。后来她上了大学,第一年的学费是自己做暑期家教赚的,以后也没接受过任何一笔生活费,就像上次的两千被原封不动地转了回去。
她对这个家庭的信任,随着父母的错误,在那个大雨天和钢琴一起被带走。剩下的眷恋,在母亲陪伴父亲而远离的三分之一日夜,消磨在了往返奶奶家和自己家的公交车上。
16
周五,陈竺在最后一节英语课上给学生们发了奶糖。讲义所有内容都已讲完,还有半小时才到下课时间。陈竺感谢了所有小朋友暑期的配合和坚持,说大家还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提问。
关于高中生活的问题占了一大半,实验班与普通班、文理科选择等等。陈竺神采飞扬地站在讲台上,祝愿所有人都有光明的未来,不留遗憾地度过高中时光。下面一个感性的女孩子突然低声哭泣,陈竺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慌着神安慰道:
“哭什么呀?你的高中才刚刚开始呢。”
下课后,一直和她出教室的男孩子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他一改往日的从容,磕磕绊绊地描述:“老师,我以后想和你一样学语言,然后学文学。但是我爸爸说学这个没有用,也不允许我报文科实验班,说男生就不该学文科。”
“这种事啊,关键是余季你怎么想的。”陈竺说,“你对目标有多么大的决心,有多坚定呢?”
“我……”男孩子被问住了,想了一会儿说,“我很喜欢,只有做这些事情时候,我最专注投入。可以后真得很难找工作吗?”
“先和家长开诚布公地谈一下吧。”陈竺看出他的犹疑,没再说更多的话。她只是一个短期老师,不会对学生的人生负责,便不应该妄自试图解决人家的人生问题。
她锁上门,回身对上男孩子信赖的眼睛,最后由着性子多说了两句:“你看老师也是学文科的,现在也能养活自己啊。而且,不要小看文科比较好,这个世界总是需要哲学家和诗人的。”
说到这里,她面对余季笑了:“所以说,关键还是在你自己。是想做票友呢?还是亲自去台上唱戏?”
余季和陈竺道别后,顺着走廊走到电梯间时,看到了总是在等陈竺的那个男生。他拿着本英语词书,余季很是惭愧。突然,对方似是感应到视线抬起头,两人尴尬地对视一眼。
男生自如地开口问:“陈竺老师呢?”
“她去何校长办公室了。”
“谢谢。”目光复又回到词书。
他看这人倦倦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话很少,或许是在对方心里自己不值得理会。不多的几次碰面,唯独留下了刻苦的印象。
刘旻杉察觉到他看得明目张胆:“还有事儿?”电梯门开了,他一指,“你不用等陈竺老师,电梯到了。”
“哦,没有。”虽然不知道对方的话为什么有些微妙,但余季还是礼貌地应声。他走了两步,鼓起勇气回头问:“你是文科生?”
“嗯,怎么了?”
“没事。”他迈入电梯。
17
晚饭后,陈竺郑重地感谢了王阿姨一个月来的投喂,王婶笑得咯咯的。她百般推脱后接受了陈竺的小礼物——一小盒精品栗子糕。
陈竺出了厨房,看到刘旻杉靠在门后,听了个全然。她连忙扯着他上楼。
“幸好阿姨没看见你。”陈竺说。
刘旻杉“嗯”了一声,疑问的语气。
“要是你在场,她是收还是不收礼物呢?”
“陈竺。”刘旻杉突然说。陈竺只看了他一眼就错开目光,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她发现他的眼睛黑得像深井,融化了他特有的内敛平静。
“我和你一样聪明就好了。”刘旻杉说。
什么意思?陈竺一阵心虚。他却觉得自己的话一点问题也没有。
生日会之后,一切都没有变,又仿佛又什么改变了。对方陌生了,但这种陌生和陈竺来9号别墅第一天的陌生并不相同。他如果足够聪明,也许知道怎么面对这样的陌生。
陈竺拿根红笔坐着,修改刘旻杉的英语作文。朱色字迹布满整张纸,她改了一篇,又改了一篇,然后让刘旻杉去拿上周写的两篇。
他定着眼睛看了她几秒,回房间翻出作文,顺便给陈竺倒了杯水。
“每次你写作文啊,不要一直用那么多从句长难句。看着是高端,但不简洁。”陈竺喝了口水,温度正好,“不简洁就不漂亮,有凑字数的嫌疑。”
“知道了,你今天怎么这么严格。”刘旻杉说。
“今天最后一次课了。”
“因为这个?”
陈竺点点头。“有种送儿千里,终有一别——的感觉。”她的语气听上去比她做的事不正经多了。
“别以为我没听出来你在占我便宜。”刘旻杉语气淡淡。
他平日沉默较多,但伶牙俐齿的样子更加生动鲜活。陈竺得到了满意的反应,自己笑了几声,低下头又开始勾勾画画。
过了一会他才面向不转地偷瞟,她神情专注的一张脸,眉眼舒展。
刘旻杉突然意识到陈竺还是陈竺,是给他做监工的会开玩笑的陈竺,她一直以来没有变化。一月前重逢的那个时候,他还自以为会再次邂逅她的《月光》和不可一世。然而每走近一步,过去的“那个陈竺”就更模糊一分。——她又确实是从过去的“她”的身体里生长出来的啊!
刘旻杉品出一丝残酷意味,不知道是对陈竺,还是他顾影自怜。
林璟琪说,如果她变了很多,你再见到她,立刻非常失落非常失落、一下子失恋了,多年心情喂了狗的感觉——但你一点点这种感觉都没有对吗?
几天前说这话时,刘旻杉没明白。现在他回想起来,觉得林璟琪的启蒙大概率成功了。
晴朗的夜晚,无云无月。陈竺不缓不慢地迈着步子,和身侧的人说了半路的文科学习心得。她像竹筒倒豆腐似的,尽力多想起一些。刘旻杉大多数时候是专心地听她讲,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和往常一样。
“我又不是明天就要高考了。”他忍不住说,“难道过了今天,你任务结束,我们就不会发消息了吗?”
他用的词是“不会”,而非“不能”,似乎笃行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陈竺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笑容掩饰了一闪而过的沉默:“说的也是。”
刘旻杉不喜欢她的这种笑,但他什么也没说。于是双方陷入更长时间的沉默。
陈竺寻思着明天把出租屋所有东西都带回家。“今天乘公交。”她在站台边手一指,抬起头来时才发现刘旻杉在看着她。
“又从家里搬出来了?”
“不是,明天收拾收拾东西。”
“要帮忙吗?”
“不用,东西很少。”陈竺心里衡量了下,不认为他们的友谊达到了“登堂入室”的程度。
“那……”
两盏近光灯逼近。
“车到了。”陈竺说。公车悠悠地停下,车门“哗”地一声打开。“再见了。”她又说,一步跨上车门的台阶。
“你刚才是不是还有什么要说?”陈竺大半个身子转过来。刘旻杉没有动。她看到树影婆娑,面庞模糊,他的身后居民楼的灯光亮着,像黄色的星星,却与他周身笼罩的私人空气相隔很远。
陈竺想到王阿姨三言两语说过的刘旻杉,想到她高中数不清次数的往返公交和独自在家的夜——她在房间里做题到晚上肚子饿了,一开门客厅的灯还是黑的。
她品出相似的意味,一个恍惚,心软了。
“说完再走吧。”
刘旻杉惊讶地看着她跳下车,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10分钟一班车。”
陈竺的视线与他的交缠在一起,身后公交车启动驶离。他觉得整条街似乎都安静了。
“就是想问你周末要不要一起去看哈利波特的重映,感觉你挺喜欢英国电影的。”
陈竺沉静了两秒,最终摇头:“下次吧。你可以和林璟琪去。”她告诉他自己下周六回申城,这话就暗示了“下次”只是一种不了了之的托词。
收到了拒绝,刘旻杉却没有很失落,他甚至微微地笑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要一个人去湖边散步,一个人走过这段到站台的路,一个人学习一个人吃饭。但陈竺的一个行为——只是一个行为——使得这个夏天夜晚与众不同,使得往后的重复范式都与众不同。
少年人不患失时,只相信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他们并肩坐在车站固定的长椅上,看着机动车来来往往。“你还记得我们的约法三章吗?”刘旻杉说。“待补充条款,剩下两个,你后来忘了吧?”
“不是。”陈竺笑着转向他,“因为你乖乖完成了所有作业。”
“但是我想过。”刘旻杉的声音更轻快了一些,“下次去看电影吧。作为回报,我会考上和你一样好的大学。”
“你能考上比我还要好的大学。”
刘旻杉有一点恨她性格里的狡猾,说:“那就至少和你一样好的大学。”
“行吧。”陈竺想,听天由命吧,人生哪有那么多说得准的事。她站起来,不一会儿,第二辆公交车减速靠站。她这次毫无留恋地上了车,在车门关上前认真地说:
“加油啊,刘旻杉。为了选择权。”
刘旻杉还有想问的,但他这次说:“知道了,路上小心。”
车子颠簸了一下,开出了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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