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6章
这一天，谢什杳都没有再上楼，一直到睡着后，她才在梦里见到了俆万野。
她睁开眼睛，先看到的是布满蛛网，发黑掉漆的天花板，仔细一看才发现自己正坐在仓库里的那套爆皮皲裂的黑沙发上。两步之外，是结跏跌坐的俆万野。
稀疏的阳光散乱地射进来，只照亮了很小的一方天地。她能想到他为什么在这种地方“练功”，因为正常人没事都不会来。
白天的她会不满俆万野不近人情的态度，到了梦里，她觉得他这个人就是应该这样才对，拒人于千里之外一辈子孤家寡人。
虽然没见过他有什么法器，念了什么咒，结了什么印，但他此时此刻的样子和他上次佛里佛气、玄玄道道的话无不表明了他的身份——一个神棍，搞不好还是九漏鱼的那种。
正在这个时候，俆万野睁开了眼睛，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身上。她立刻低头用手去掰已僵硬发脆的沙发皮，将肆无忌惮地对人评头论足的念头掐灭。
俆万野并不想去猜她到底在想什么，但她那心虚的样子已经表露无疑。
他有些头疼，先前已经平息的气脉又有些浮动：“别抠了，你以后还要坐的。一个小时前，那个‘你’出门了，你要不要回家？”
谢什杳知道他想打发自己，当下表示“不奉陪了”，再不看他一眼，起身就往家里走去。
俆万野看见谢什杳一溜烟跑上楼梯，忽地又慢慢一步一步退下来，她摆着手，说着什么，再往下，一个男人的身影露出来，原来是刘晓博。
他站起身来，算了算时间，此时倒还不到案发的日子。
谢什杳好像在拒绝什么，她的背影几乎写着“为难”两个字。
他朝两人走过去，径直走到谢什杳身后，伸手轻轻抵着她的背，问道：“怎么了？”
谢什杳不妨有人忽然出现，吓得连忙转头，看到是他，长舒了一口气。
刘晓博先回的话：“你是那个……投资顾问？你又来找阿杳啊？我有点急事想找她，你改天再来吧？”
谢什杳却说：“不是我不帮你，你问的那个大师，他轻易不见外人，也不允许我透露他的身份信息。”
“我知道呀！”刘晓博一拍大腿，情绪异常高涨，“这样的人才是高人啊，有本事的轻易都不见人，阿杳你就帮帮忙吧，你先问一下，如果他说不见，你问问他要什么才肯见，不然真的是要死人的啊！”
“死人”两个字一出，谢什杳的脖子都僵了僵。
她上次只是心血来潮随口胡说，却不知道刘晓博真的来央她要见大师，先前说十万火急，现在又说会死人。
她想耍个赖先把人打发了，又怕他转头缠上自己，毕竟现实中的那个自己可什么都不知道。
正胶着，身旁的俆万野忽然发话：“你有什么事要找那个大师？”
他的重音落在“那个大师”上，明晃晃表达自己也认识此人的意思。
人精儿一样的刘晓博哪能听不出来，他顿时眼冒金光，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回答：“大师不是说三个月不能投资吗？真的是说对了啊，这段时间我真的是亏得底裤都快没了。他是高人，肯定有补救的方法，让他帮我化解、催旺一下，他想要什么都可以。”
俆万野并不正面回答，悠悠然道：“其实做生意有起落是很正常的，亏了，下次可能就是赚了，倒也不必急着找大师化解。病急乱投医，很容易被骗。”
“那个大师，是骗子？”刘晓博看看俆万野，又看看谢什杳。
不管有没有这个大师，谢什杳都不能让自己看起来很蠢，她正色道：“那肯定不是，我可一分钱没花。”
俆万野又加了一句：“我劝你还是不要到处找人化解，因为现在真的能化解的人不多。”说完他给了谢什杳一个眼神，意思是咱们该走了。
不论是俆万野真的想走，还是在演戏，刘晓博的胃口早就被吊了起来，轻易不会让煮熟了的大师也能跑了。
他一把扯住俆万野的手，俆万野低头去看，眉头一蹙，刘晓博又赶紧放开，虚势要去挽谢什杳。
谢什杳生怕他来碰，猛推一步，说：“有话好说，不能动手。”
言罢转头对俆万野道：“你帮他看看？”眼神里是满满的肯定和鼓励。
俆万野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过一圈，顺风扯旗地点了点头：“那去你家看看吧。”
这句话是对刘晓博说的。
进了刘晓博的家，他更显急躁难耐，仿佛进了这间屋子，就被套上了脖套，他一连催促：“怎么样？小许？是你看还是打个电话问问大师？”
他不过爬了三层楼，一张圆脸已经涨得通红，对面的男人姓徐还是姓许，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
俆万野环顾一圈，面上不喜不忧，说：“你屋里这个摆设，是有人教的吧？”
谢什杳还站在门口犹豫不决，这房子没出凶之前她进来过一两次，要说她阳气盛也好，愚钝也罢，当时她什么也没感觉到。但是现在只是站在门口，她已经能感受到一股浓雾般的冷气直扑面门。她不愿意多看屋子一眼。
刘晓博的情绪又激动起来，整个人紧绷着，挠挠头又抓抓钥匙，来回数次，才说：“不瞒你说，我以前也是不信这些的，但是……但是我是真的遇到了，我知道真的有人能做到的。那个人说了，我就不是大富大贵的命。但是按着他的方法做，我的运真的旺了，我现在只要再旺一点，再旺一点，过了这关就可以了。”
此刻的刘晓博毫不避讳地展露自己的赌徒嘴脸，贪婪且妄为。他嗓音原本就高亢嘹亮，情绪混乱之时听来呼啦作响，震得谢什杳脑门生疼。
俆万野丝毫没受到影响，谢什杳看着他镇定从容的样子，倒能平绪心神。她听见俆万野问：“那个人是谁？他叫你做了什么？”
连这句话都没来由地动听。
刘晓博支支吾吾不肯说，俆万野说：“江湖上那么门派众多，各派的路数千差万别，如果不知道他的路数，我可帮不了你。”
“既然如此，那就走吧。”俆万野是从容，但却是没什么耐心的。
刘晓博求助地望着谢什杳，谢什杳心想这个人真的是窝囊得很，紧要关头畏畏缩缩。但她是能压住脾气的人，补充了一句：“上次跟你说了，他还帮我赚钱。”对她来说，这些都是实话。
刘晓博吸了吸鼻子，坦白道：“我遇到那个人的时候，正好是最困难的时候，欠了一屁股债，房子卖了都没还上。他跟我说，要我供上八盏长明灯，腰间系上一根红绳，然后日落前后在神龛前念经、祈愿，这样不出一年，我一定能时来运转。果真应验了。”
俆万野默默听着，右手拇指在其余四指上随意点了两下，问道：“你身上有没有长什么东西？应该是在四肢，细小的，很多。”
“有有有。”刘晓博连声应道，他捞起裤腿，又迅速拉下去，“脚板底长了很多小疙瘩，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脚底发烫，要在屋里一直走才舒服。”
“那个人教你念的是什么经？”
“我不知道。”
“你念来听听。”
“唵，萨密嘎帮揭谛行。”
俆万野心下已了然，又问：“他让你每天念多少遍？你念了多久？”
不知为何，刘晓博浑身颤抖起来，“每天一串珠，后来我觉得越来越顺，每天念得越来越多，念了快一年了。”
俆万野不再说话，气氛一下子变得很紧张，一问一答里都是不详的气息。
刘晓博想扑过来，又惧怕俆万野，喃喃哀求，“怎么样啊？大师，可以帮我吗？你帮帮我。”
“你是怎么认识那个人的？他为何教你这样做？”
刘晓博的肩膀在剧烈抖动着，过了很久，他才稍微平复，“当时我欠了高利贷，那个债主就叫我帮他做事。有个供应砂石的老板也欠了债主的钱，我就去帮他追债。当时、当时那个砂石老板是心梗发作死的，我根本没有动手！后来警察来了，也确认是心梗发作，这一点天地良心。”
俆万野打断道：“说重点。”
“重点，重点就是，当时我追债的那个场景，被他公司的一个员工看到了，如果他说砂石老板是受了我的刺激才死的。”刘晓博抹了抹额上的汗，“所以我就威胁了他，他求饶说能保我飞黄腾达，我就信了。”
说到这里，谢什杳简直觉得难以置信，“一个被你威胁的人跟你说的话，你怎么会信呢？”
“因为他说了很多我的事情，一点不差。未来要发生的，后来也应验了，他真的灵。”
她扁扁嘴：“那你再去找他呗。”
刘晓博耷拉着脑袋，气焰全无，嘟嘟囔囔，“找不到了，找了很久也没找到。”
谢什杳也无计可施，神龙见首不见尾，是很符合这些神棍的作风。
俆万野倒是没有太多触动，“你现在能做的就是不要再念了，那是咒，不是经。腰上的红绳解下来烧掉，这些摆设暂时不要动。接下来的时间，你们一家人都找个正规的佛寺住一段时间。”
“这么说……”刘晓博嗫嚅道，不知是恍然大悟，还是不知所措，“这是害我的法术？”
“你自己也说没有大富大贵的命，之前能够赚，是因为你借到了，有借有还这个道理你不知道吗？还是说你贪得无厌，根本不想还？”俆万野质问道，字字诛心。
冷静得近乎无情，也令人无法反驳。
刘晓博一惊，瞳孔瞬时放大，仿佛最深的秘密全被他一刀子挖出来，鲜血淋淋，无法动弹。
“按我说的做，还有，不要再来找她。我会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让你少受点罪。”他说完，走出了房门。
刘晓博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眼神呆滞，既没有呼天抢地，也没有感恩戴德，好像他已臣服于命运的安排。
“我们就这样走了？”谢什杳看着缓缓关闭的大门，问道。
“他的死期还没到。”俆万野脚步不停地往楼上走去，“生死已定，他比你更明白。”
谢什杳紧紧跟上去，想要把周身围绕着的阴森之气甩在身后。回到家，她打开窗户，冬天的风也是冷而硬的，但总算有一点人间之气。这时，她才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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