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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9章


这一次,是诱人的糖在她的手里了。

        俆万野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条红绳,将一端系在她的右手腕上,另一端牵在手中,“在你心神太过紊乱之前,我应该能从你的脉搏上察觉到。”

        二人正色坐定,俆万野一句一句教她呼吸、冥想。她的气息沉到丹田,又上至百会穴,游遍了四肢百骸之后,她感觉自己飘了起来。

        忽然有很亮的光,将她从黑暗中唤醒,她睁开眼睛,只见自己躺在水底,明晃晃的日光透过水波粼粼闪动。

        左右上下望了几遍,又唤了俆万野的名字,毫无回应,她发现原来她是一个人看!怪不得他居然婆妈起来,而她也没有问清楚,真是阴沟翻船,还被冲到大海了。

        但是很快,这一小小的悔恨已经融化在海中,此时此刻,她就是那只自由自在的小海蚌。没钱、没工作等烦恼早已不在她的三界内,飞出了五行。

        她忘了她是谁,属于她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做海蚌真的好幸福,她下辈子也要做海蚌精!生死不休!

        太阳东升西落,海浪永不停歇,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反正每天最喜欢的就是退潮时伸出脚在泥沙里来回走,看着自己的足在泥沙里走出一个个小小的坑。

        唯一的缺点,就是会有沙子从身体的小孔中渗进肚子里,她每次都要花很大的力气去对付它们。那个时候她就会在沙堆里滚来滚去,借着水力让自己好受一些。

        后来,出现了一个女人,好奇怪,这个女人每次来,都会捡起她,会把她捧在手心里,用一条比海水还柔软的丝帕轻轻地擦她的壳。

        “别擦了!我要水!我要水!给我留点啊你!”她每次都朝女人咆哮,但是那个女人只是痴笑,左左右右地瞧她,总是看不够的样子。

        女人总是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她一开始只觉得聒噪,后来有一天,她发现竟然听!懂!了!人!话!

        那个女人自称关亡婆,来来去去说的都是些死人和活人的事。

        关亡婆叫她“照海娘子”,她听起来很别扭,这里的人名字都是两到三个字的,四个字听来甚是晦气。

        她从来不关心关亡婆说什么,她总是在想,两条腿的动物,也有一副壳,那壳开开合合,就有不同音调的声音发出,跟海浪一样,没有停歇的时候。

        最后一次见关亡婆,她发现对方的两鬓斑白,好像她的壳一样光亮。可是关亡婆的壳却不停地呼着气,对她说:“要打仗了,我要逃咯。有他心通又如何?命中就该有这些劫。我也想把你带走呀,但是你落入那些鬼子手里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也逃吧,小娘子,逃得远远的。”

        从那以后,她没有见过关亡婆,也会有人出现在她的世界里,但没有一个人再把它捡起。

        有一天,她正在水里用力游着,忽然前方水域响起了破水的轰鸣声,周围的鱼群全乱做一团,慌不择路地四周逃开。她没有反应过来,一个巨大的铁手破水而入直降,水流强大的吸力将她猛卷起来。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最后是腾空而起,她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见水面,大片闪着绿光的碧蓝色,边缘缀着银白色和粉色,跟她想象得完全不同。

        在不同的高度上看,海水会呈现不一样的颜色,从碧绿到湛蓝,甚至还有漆墨。

        瑰丽之后是一场酷刑,她在淡水里泡了一天,直泡得双眼发昏,口吐白沫。

        接着,巨大的装载机将沙堆和她一同挖起,慢吞吞地送进滑料槽。紧接着又是淡水没日没夜地冲刷,她就在令蚌作呕的淡水里晕头转向地翻转着,每当她以为自己要死掉时,又恍恍惚惚醒过来。

        再次醒来时,没有水了,她成了干蚌,这时,她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那是一个有点苍老的声音,“海沙?怎么能用海沙呢。”

        她被埋在沙堆中,于是努力地往上爬着,没有水,就要点氧气吧。刚冒出一个头,就有一只粗粒干硬的手把她拿起来,那个人声音有些抖:“这是什么?贝壳?这么大!这还是有杂质的海沙。”

        一个黝黑健壮的男人走过来,拍了拍他,“老陈,这你就不懂了,这也不完全是海沙,这不还有一些是河沙吗?而且咱们这批海沙有经过淡水处理的,能有什么问题?”

        说罢,他伸脚踢了踢那堆沙土,满意地给出了一个评价:“结实。”随手将烟屁股往沙上一弹,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被叫做老陈的人没有答话,她想抬头去看他的表情,却见他五指紧紧一收,将她放进了口袋里。

        老陈把她带回了家,一间阴暗逼仄的房子里,开灯的时候,她能看清从厨房墙面延伸出来的黑渍。老陈的脸也像那墙面一样,被阳光和汗水腌渍过,又黑又老。

        他仔细打量过她一次,眼神犹疑不得要领,他一边打量,一边喃喃:“怎么是透明的?假贝壳?不能啊。”

        她被随意放在一个柜子上,令她奇怪的是,没有咸咸的海水,她也没有死。可是她还是想念大海,想极了。

        老陈每天都会跟女儿打电话,来来回回都是那几句“吃了吗?”“在干什么?”唯独一次,电话打了很久,女儿呜呜咽咽地说家里发大水了,房子冲垮了,需要钱。

        她当时还心想,发大水为何要哭?我还想发大水呢。

        没过几天,他把她像护身符一样用红布包起,揣在口袋带了出去。

        她听见他去到一个很安静的地方,要找一个叫“领导”的人,说自己要实名举报盛天集团违规使用海沙的事。他在那里待了很久,有几个被他叫做领导的人轮番跟他说话,然后就让他回去等消息了。

        那天,他一进家门,就被人一脚踢翻在地,他差点没有把她压碎。

        几个男人恶狠狠地威胁老陈,时不时还有拳脚到肉的声音,以及桌椅器具摔在地上的破裂声。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两条腿动物竟然会发出如此凶狠暴虐的声音,比惊雷还令人胆寒。

        一旦老陈哎哟呼痛,就有更响亮的耳光声、拳脚声。

        最痛的那声惊呼,是在一阵清脆的咔嚓声后响起的。有一瞬间她以为是自己的壳碎了,原来不是,那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后来,她没有再听到老陈的声音,但他的身躯在剧烈地、不可控制地抖动着,透过僵硬的壳,一点一点传到她的心。

        当时她不明白,后来才懂得,老陈的举报没有成功,因为那些领导,不是他的领导。而他的老板,现在要来揍他,用最狠最解气的那种方式。

        恶人扬长而去之后,过了很久,久到她以为老陈死了,老陈呜呜咽咽的哭声才响起,但是他拼命压着,好像只要再大一点声,就会有一个拳头将他掀翻在地。

        老陈一下子老了十岁,他的背没有再挺直。

        他再也不早出晚归了,每天一根一根地抽烟,烟气弥漫着,如梦如幻。

        有一天晚上,他把她揣在口袋里,又出去了。那一天,他的背直了一点。

        一路上,他没有跟人说话,声音不断变换,从喧嚣到寂静,最后是一阵破门声。

        然后是急促、犹疑的脚步声。

        先开口的是老陈,语气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吴……吴振启死了?”

        “他可是自己死的,不关我事啊。”另一个男人高声反驳道,想用嗓门压住心虚。

        “你,你不是拿刀对着他吗?”

        “我拿刀吓唬一下而已,难道你的狗眼看见我捅他了吗?”

        “你……你吓他,把他吓死了!”老陈连连后退,声音哆哆嗦嗦,“救命啊,死人了。”

        “mlgb,哪里蹿出来的老东西!”说话人猛扑而来,一阵强风,老陈应声倒地。

        她感觉自己转了几圈,一会撞在墙上,一会腾空。没多久,她就磕在了地上,头昏眼花。

        老陈呜呜着,头在地上撞了三声,一声比一声响。那个男人喘着粗气:“你tm给我闭嘴,小心我弄死你。我跟你说了,他是自己猝死的,你是不是听不懂?嗯?我现在放手,你不许再出声,你敢叫人,我弄死你你信不信。听懂了就点个头。”

        紧接着是老陈猛烈地咳嗽声,他拼命压着声音,气息在他的胸腔和喉间剧烈窜动,发出“空空空”的回响,等气息喘顺了,他才说:“你放过我吧,我、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我跟你是一头的,我本来也要来找吴振启一起死的。我刚刚是吓到了,所以胡说的。现在他死了,我、我也不用死了,求求你,放过我,我现在就走,没人看见我来。”

        “站住,我叫你走了吗?哦,还带了汽油。想跟他同归于尽?你们什么仇?”

        “他、他欠我工资,还把我打伤了,我这辈子都没法再干活了。”说着说着,老陈嗓音渐渐嘶哑,无力。

        “哎哎哎,你这老不死的,清醒一点,tm的不要死在这里!”那个声音急躁起来,两声耳光声凛冽地响起。

        正在这时,老陈的手摸了摸她的壳,她忽然听到老陈说,“早知道先送你回大海了。”

        她如梦初醒,所有的心力都向着那个声音而去,“等一下!”她用尽全力大叫着。

        费力地睁开眼一看,一个硕大油腻的脸盘,正竖眉瞪目地死盯着自己,正是刘晓博。

        “等什么?你发什么神经?”有一个大耳巴子过来,扇得她头一甩,脸上火辣麻木,“少tm跟爷爷我玩花样。”

        她这才意识到,她附了老陈的身。她求饶着往后爬退了两步,但这具身体犹如断枝枯木,每动一下,都是剧痛穿心。

        “我求求你,饶我一命,我可以帮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她说着,发出的是老陈沧桑喑哑的嗓音。

        “就你?一个农民工,你能有什么本事?你要是有本事,你能跟人同归于尽?”刘晓博厌恶地说,口水连连往人脸上喷。

        “我有钱!我有钱!”

        “闭嘴吧你。”刘晓博扬起手又要打,她连忙伸手挡住,他的手没下去,而是甩了甩胳膊,朝她吐了口痰,“真是浪费我时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我说错了。”她急忙纠正,“我是说我能让你有钱。”

        这个时候,她感觉明堂大亮,灵光一现,思路无比清晰起来,“我看你财帛宫破财格,你是不是存不住钱,甚至还欠债?你家外墙肯定有剥落,甚至砖块外露。你有过一个哥哥,夭折了,在你十岁的时候。你母亲已去世,在你……我看看……在你七岁半的时候,是车祸……”

        她第一句话完全是跟关亡婆学到的,后来那些话就是她脑海中闪过的,场面断断续续,说出来的话也有些支离破碎。

        但这些话真的让刘晓博冷静了下来,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狐疑又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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