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建安五年二月，袁绍率七十万大军南下攻许都，手握衣带诏，誓要清君侧，诛杀曹贼。
出征的战鼓潇潇，犹如惊雷之声远远传来，春雪盖满了院中石子路，她听得动静驻足在原地，聆听了好一会儿。风雨又来，她接了一片看着它化在手心，叹了口气。
“夫人，”微兰取了手炉来，递给她道：“虽是二月天，风还刺骨，仔细着凉。”
甄宓接了，却依旧沉默着，垂眸望着白皑皑的积雪，说道：“天下归一，也许是好事。”
“夫人别忧心，”微兰握着她的手，安慰道：“袁家七十万大军，难道还打不过曹家七万士兵，邺城富足，大将军人心所向，必能一统山河。”
甄宓含笑看着她，说道：“是啊，我又怕什么。”
冷风里站了一会儿，云竹便寻了过来，望着悠悠的白雪，她劝道：“又下雪了，夫人还是进屋罢，里头暖和些。”
“你怎么也来了，可有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事，”她浅笑道，扶着她往屋内走去，说：“国孝之中，不得嫁娶，还不是那桑榆，见没了出路，说想回沛县老家去。”
“这一回，她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微兰听得痛快，又说：“好在她识相，如今落成笑柄，可不是得找个地方躲起来了。”
桑榆头上留了疤，已是绝了后路，袁府姬妾不得破相，她这辈子只能做个通房侍女，再无抬举之路。
甄宓摸了摸手里的暖炉，看着她乖顺的模样，说道：“外头是什么景象，想你比我明白。府里即便不甚和睦，好歹不缺衣少食。你回沛县去，难道就会有出路吗？”
桑榆听得甄宓如此说，便抬起头，冷笑道：“人云亦云，言之凿凿，倘若今日被众人议论的是夫人，夫人还会愿意为三斗米折腰吗？”
“得看着三斗米是为了谁，若是为了旁人，不要也罢。”
“夫人看得开，奴婢却看不开，”她红着眼眶，含泪道：“奴婢服侍公子五年，身心皆在公子身上，可终究不被旁人所容。奴婢不怨夫人，却不得不怨旁人，与其受人唾弃一辈子，不如寻个没人的地方，安度一生。求夫人成全！”
“等公子回来再定夺如何，万一她问我要人，我要如何交代。”
桑榆听了只是苦笑：“夫人何必再说这些，奴婢若真能打动公子，何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好罢，”甄宓见劝她不动，也不再多言，便说：“沛县远了些，我赏你些银两，雇车走。”
“多谢夫人，”她再四相拜，收下微兰递过来的盘缠，迟疑道：“夫人，吴家女公子不得不防，还请夫人一切小心。”
甄宓淡淡一笑，自是明白，说道：“我自有主意，多谢你好意。”
“奴婢拜别夫人。”说完，桑榆重重磕了头，起身离去。
许都。
二月初五，是曹丕的生辰，过去十五年几乎没人记得，今年却格外隆重。原先青涩略显急躁的少年，抽了条，形容染上成熟冷峻，站在寒风里，恰似寒松般屹立不倒。
过几日，他要及冠了，替曹家迎娶乡党任氏的女儿为妻。
男子冠礼隆重，少不得达官显贵前来相贺，曹丕蹙着眉宇，只恨不得反抗。他握紧藏在袖中的拳头，似半点不期待这隆重冠礼。
薛苍捧着新衣来贺，一见眼前的情景，心下便了然几分，道：“公子，这是尚服局缝制的冠服，明日大礼，荀彧主理上宾，这份尊荣除了已故的公子昂，再无第二个人。”
曹丕瞥了一眼奉案上的玄衣，回过头道：“知道了，搁下罢。”
曹操犯旧疾，军中大事皆交由几个老臣协理，而他已形同少主，代掌授印甲衣。虽几位老臣还忠心，可未必人人都服他，尤其是曹洪及其他几个兄弟。
“铜镝侯家送来几位美人，丞相推说病着，又见这些女子年岁不大，便转送来公子处，说”薛苍顿了顿了，委婉道：“让她们日后服侍公子了。”
“父亲真是大方，”他冷笑，道：“收下，多谢父亲美意。你收拾一处地方，都远远打发了。”
“是”薛苍自然明白曹丕心意，送上门的即便是下凡仙女，也远远比不上邺城那位夫人。
“那给什么名分”
“侍女。”
“这”薛苍为难道：“不妥吧，她们只怕是”
“只怕是学得床上功夫，不会旁的是么，”曹丕回过头，挑眉看了她一眼，好笑道：“曹家不养闲人，如若不愿意，军中多的是未婚配的儿郎，我一时也用不到，不如送给他们去。”
送给军士，还不如在丞相府做个侍女。
薛苍如此想着，便应声退下，往后宅院走去。
那六个美人一看皆是细皮嫩肉的，只有一位年岁似比其他人长一些，暗暗静静站在远处，也不四处张望。薛苍便多看了一眼，脚下不停，走进云雀台。
“公子有令，给诸位姑娘寻个差事，自此便在相府里安身立命罢。”
一句话听得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位稍有些姿色的，壮着胆子来问，“不知大人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可都是铜镝侯家送来的，姐妹们一心都是来侍奉丞相。丞相既让我们侍奉公子，姐妹们自然一心奔着公子而去。大人如今说给我们安排个差事，恕奴家愚昧，还请大人明示。”
薛苍自是料到她们这般疑惑，却也直言不讳，说：“公子成婚之日在即，几位姑娘这时候进府，恐怕要惹得新妇不喜。何况公子身边也不缺人侍奉，姑娘们若想在府里长久，做个侍女也是正道，比起流落在外强百倍。”
“侍女？”那姑娘却如听了个笑话，好笑道：“大人莫不是听错了，若是要我们做侍女，不如将我们退回铜镝侯家。我们苦练琴棋书画，一双手养得纤纤玉指，可不是来叫人作践的。”
“你放心，公子既收了你们，便不会将你们退回去，”薛苍冷冷看着她们，说：“既然是铜镝侯送来的，姑娘们也该掂量自己价值几何，是个什么身份。如果不从也罢，明日送你们去军营。”
美人们听得军营二字，自是脸色一白，便都收了声。
“薛大人要送谁去军营？”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妙龄少女身着锦衣，款款而来，一双眼睛含着轻蔑，几乎不把谁放眼里。
薛苍见是她，自是客气道：“女公子安，卑职正打算安置这些姑娘。”
任氏逐一从这些美人跟前走过，细细端详了一回，似笑非笑道：“果然是百里挑一的美人，打发去做侍女，多委屈呀。”她拉起方才那少女的手，又赞道：“这细皮嫩肉的，谁会不爱，恐怕拿荆条一抽，便是一道血印子。”
少女瑟缩了一下，忽而觉得任氏的眼神有些可怕，只是手被她握着，一时又挣脱不得。
“我说呢，谁这么不识相，我还没过门呢，就送这些狐狸精来。”
“夫人赎罪，卑职即刻把她们打发了。”
“别呀，赶走了她们，我还有什么乐趣。”任氏冲薛苍一笑，道：“人家都说明白了，是以色侍人来的，不成全反倒显得我妒忌，总归日后要在手底下的，就留下罢。”
“这”
“我亲自去和曹丕说，不为难薛大人。”
众人不想任氏这般好说话，一面惧怕着，一面又雀跃不止。
只有那个安静的女子上前来，朝任氏拜道：“奴婢不愿以色侍人，甘愿为侍女，请女公子成全。”
任氏正欲离开，忽而听得有人这般说，挑眉看了一眼那女子，倒像起了兴致一般，缓缓道：“抬起头来。”
看着那张清丽动人的脸，众人似是斗败的孔雀，一时窃窃私语。
“叫什么名字？”任是看得一愣，蹲下身来托着她的下颚，似是观赏物品般审视着她。
“奴婢郭月，南郡人。”
任氏想了想，南郡郭家恐怕与她有些渊源，可即便如此又能如何，郭家早就流散四处了，她含笑道：“原来还是惦记着旧日荣宠，到哪里都不忘自报出身。”
“奴婢不敢。”
“你比我好像大几岁，”任氏看着她，打心底厌恶道：“也好，前几日擦洗台阶的小慧得了风寒去了，你就顶替她去后头宗祠外擦洗台阶，打扫院落吧。”
郭月闻言，只是顺从地叩拜谢恩，再无外话。
闹了这一场，不多时薛苍来回话，见曹丕只是看书好似并不在意，便问道：“公子可有什么吩咐的，卑职再去劝劝女公子如何？”
“随她去，没的为这些人起争执。她也并非是心甘情愿嫁过来，等闹够了，自然也收敛了。”他看着桌案上的舆地图，却是更关心宫里的事，问道：“姐姐可有信来？”
薛苍说道：“昨日曹贵人来信，原是要送去卞夫人处的，不想被曹洪劫下。”
“姐姐性子软，大抵也是为董贵人求情的。”他微微叹气，想是幼时姐弟和睦情景，若非为了父亲，她或许能嫁个寻常的公子，安稳一生。
“父亲说什么了？”
“丞相没看，就扔进火盆里，还把曹洪训斥一通。”
如料想的那般，曹操并不在乎这些妇人之仁，自然也不会责怪母亲和姐姐。
曹丕看着舆地图上邺城二字，略略出神，只用手拂过二字，像是擦去布帛上莫须有的尘埃。他喃喃道：“邺城，终究是要去的”
“眼下，袁绍才是丞相的心病，”薛苍又说：“夏侯尚还在邺城，听闻袁绍在官渡屯重兵，誓要与丞相一决生死。”
“等父亲相处计策，病自然就好了。”
薛苍疑惑地看了曹丕一眼，下一瞬就明白过来，笑道：“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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