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曹丕赶到中庭时，只见众人围着文钦。他身上几处受伤，却负隅顽抗，一面抵挡着刀剑，一面护着身后的甄宓。
“其他人呢？”他疑惑问道。
薛苍说道：“刘氏已被曹铄关押，吴氏方才被袁熙的侍卫救走了。”
“那她为什么在这里？”曹丕看着文钦，问道。
薛苍不知道曹丕要问的人是谁，便说：“原本暮堂是在找甄夫人，谁知晚到一步，夫人已被文将军救走了。至于文将军，属下也不知他为何会折返府中。”
曹丕的眼睛盯着二人，生怕有人伤了甄宓分毫。
果然还是寡不敌众，文钦便是以一敌百，如今负伤之下，手脚便不如原来灵活。
士卒见他已是体力殆尽，趁乱又刺中几处要害。他的嘴角已漫出鲜血，却还挣扎着要起来杀敌。
曹丕握着刀柄的手发颤，打算上前解围。
正要施展轻功，忽而听到一个娇媚的女声。
他与薛苍寻声望去，正是曹铄的姬妾杨氏。
“住手。”杨夫人穿过众人，行至二人跟前，抬起袖子掩住那令人作恶的血腥味。
故人相见，分外眼热。
杨娇好笑地看着甄宓的狼狈模样，说道：“这是甄夫人，公子要用她来讨赏的。你们若是不慎划伤了她的脸，公子可是要生气的。”
她望着甄宓，笑着说：“夫人，咱们又见面了。”瞥了一眼地上奄奄一息的将军，杨娇眼神却出离淡漠。
说起来当初袁绍攻打杨氏，文钦可是鞍前马后杀了她杨家不少人马。
“真是天道好轮回，”她望着铠甲残破的少年郎，毫不掩饰厌恶之色，看着文钦，犹如看着一块破布般，“也该你偿还了。”
“夫人，回自己的院落罢，”她含笑道，又朝几个士卒吩咐：“把这个人拉出去，正巧公子新收了几只獒犬，嗜血如命，就赏它们了。”
可不想甄宓却拔下自己的发簪刺入自己的脖颈，鲜血刺目，看得杨氏一惊。
“找人医治他，我不走。”她瞪着杨氏，眼中满是厌恶。
她与文将军不过萍水相逢，可他为了维护自己，连性命仇恨都放下了。她若是一句话都没有，哪里还配称人。
“夫人这又是何苦？”
甄宓见她没有开口，只把发簪刺得更深。
士卒只得将他与甄宓一道锁回院子里，杨娇只是淡淡地说：“随她高兴罢，反正也活不了了。”
他平静躺在那儿，眼神望着天空，看着这人间最后的景象。
“是我害了你，”甄宓落泪道：“若不是我走得不够快，兴许你能大仇得报。”
文钦不是没见过女子哭泣，那些女子哭起来，鼻子嘴巴皱在一处，她们也是伤心的，可是哭的样子始终没有甄宓这样端庄好看。
他的意识恍恍惚惚，嘴唇发白，好似身体的血液都已流尽。
“夫人勿要自责，属下愧对夫人。”他原是要救她的，可谁知又让她回到这个牢笼。
他艰难呼吸着，回想着此生，娓娓道出心事：“末将生来就是要去沙场厮杀的，过手的人命成百上千，那些人我甚至记不住名字，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就做了我的刀下亡魂。”
“末将有个姐姐……自小就被大将军接到袁府教养，与我也不熟稔，见面没两句就吵嘴。可我依然觉得，有姐姐甚好，倘若我有个好歹，母亲还有人侍奉。”
“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生命慢慢流逝，他有许多委屈，许多无奈，可又无力改变什么。
“那日在院中见到夫人，末将就动了非分之心。从未有人对末将如此和颜悦色，”他的气息越来越弱，说道：“末将会想，倘若是太平盛世就好了，末将就会早一步遇到夫人，也不至于空留念想”
“别说了，别说了文钦，”甄宓哭得越发无助，她见过死亡，可不表示她能接受文钦的死。
一个少年郎不知不觉将她放进了心上，他原本可以走的，却为了回来见她一面，连性命也不顾。
“文钦文钦。”她连声唤着，却见少年将军缓缓地闭上了眼……
她从未有过这般不知所措，眼睁睁看着从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就这么死在她跟前，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她在夜色里坐了一天一夜，一言不发，滴水未进。
曹丕见送进去的饭菜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猛然涌现一股怒意。
她究竟要为那个死人不吃不喝多久。
夜色下，中郎将身着重甲，握着剑大步流星，一脚踹开了院门。
甄宓好似不曾听到，看着地上的文钦一动未动。
“想是饭菜不合你心意，”他超朝她走来，离她越来越近，也看清了她脸上的泪痕。
她不再哭了，却也没有理会身旁的人。
曹丕垂下眼睑，见她没有应答，便抬高声音道：“来人，把地上打扫干净！甄夫人的住处，岂能被血腥污染！”
来了几个士卒，七手八脚地抬起文钦的尸首。
甄宓像是回过神，忽而开口：“等等。”
士卒听到动静，看相曹丕。
“”他看了一眼几人，略微点头。
只见甄宓从头上取下那只沾染了鲜血的簪子，放到他的衣服上，说道：“甄氏无以为报，恳请中郎将好生安葬他。”
曹丕看了一眼那只簪子，并未取走，挥挥手只叫人抬下去。
“你把饭菜吃了，本将会考虑。”曹丕淡淡的说。
这一天一夜，她变了许多。这些年她过得并不惬意，可眼中始终有光，看人总是充满善意。
可眼下，她的眼睛布满血丝，毫无光芒可言。
这世上酷刑千万，承受得了血肉酷刑，未必能熬过诛心之痛。
曹丕知道甄宓对文钦并非男女之情，却也明白为她而死这份情谊的重量。
“多谢中郎将。”甄宓缓缓伸手，取过饭食，一口一口地吃着，味同嚼蜡。
她不知道曹丕打算如何处置自己，只是担心城中其他人的安危，更不敢向敌军打听甄府的下落。
可转念一想，曹军的目标是袁府，终是稍稍放心些。
没想到这一生，她竟会遇到破城之灾。
烧杀掳掠，没有一样逃得过她的际遇。
她明明养尊处优，却样样都留不住。这世道之下乱象，活着就如剜心之痛，日日夜夜梦魇缠绕。
“我还想嘱咐你一句，”曹丕还记得那日甄宓说过的话，又道：“你若是想寻死我也不拦着你，只是甄家人会如何，你好歹顾念着些。”
甄宓握着竹筷的手一顿，垂眸不曾说话。
曹丕见她肯用饭菜了，便转身离开。
“看好了，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围墙这边凄冷静谧，围墙那边却传来一阵阵尖利的哭闹声。
曹丕能约束自己的人，却不能约束曹铄的人。
此时曹铄军中几位将士，正攀比着自己抢到的侍女。
他们围坐在一起烤火吃酒，言谈间又骂刘氏手狠手辣，但凡有点姿色的都被她处置了。
他看了看院门，又看了看围墙外，打算去找兄长分辨两句。
一踏入院落，便是这幅不堪入目的情景。
众人见到中郎将，也深觉尴尬，忙起身规规矩矩站在一旁。
他别过眼，冷冷吩咐道：“明日还要迎丞相入府，都消停点。”
“三弟家中也有几房美妾，怎的和没开荤的纯阳童子一般，这么拘束呢。”曹铄在窗下吃酒，看着三弟气势汹汹训斥着他的士卒，便出言嘲讽道。
他一向对这个弟弟颇多嫉妒，又见他来管闲事，越发嘲讽说：“你都有甄夫人了，这些素菜就留给兄弟们了。总不能你吃肉，兄弟们连口汤也喝不上。”
“嘴巴放干净点，”曹丕不喜旁人随意折辱阿宓，一时生气瞪他：“无凭无据毁人清白，兄长行事如此轻浮，不怕父亲恼了治你的罪？”
“清白？”曹铄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说道：“阶下女囚，谈何清白，可恨那刘氏太老，吴氏又被她逃了，否则也不会只剩下这几个寡淡的侍女了。”
“曹家早不兴那一套了，父亲嘱咐过不许惊扰府中人，”他眯着眼睛，警告道：“若你再纵容伤天害理的事，我定会照实上奏父亲。”
曹铄心中暗恨，却无可奈何。
此次挂帅，他是居于三弟之下，军令握在曹丕手里。莫说是上奏，便是先斩后奏，他也无话可说。
夜色之下众人散去，府里又静谧如初。
他不曾回府邸卧房，只是站在院子外，守了一夜，直至天亮。
深秋入冬，夜色中，邺城开始飘起细雨。
甄宓伸手感受着冰冷的雨丝，转身往廊下躲去。
曹丕行军打仗，这些细雨于他，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水雾罢了。
不多时细雨中夹杂着片片雪花，落在他的头顶。
只是雪花转瞬即逝，雪白如过眼云烟，不多时便化作水珠融化了。
次日清晨。
“大冷天，中郎将何苦站着。”薛苍手里端着一份饭菜，身后跟着赵如绯。
她将食盒交给赵如绯，使了个眼色给她：“去罢，有些事情她早晚得知道。”
“是，姑姑……”赵如绯神情踟蹰，忐忑接过。
曹丕看着她走进门内，亦不知该如何面对甄宓。
甄宓没想到进来的是赵如绯，想着那日她的身手，忽然就如醍醐灌顶，明白了过来：“你是曹家的人？”
赵如绯低着头，越发不敢正视夫人，纵然心中万般难言之隐，却终究是伤害了二人的情感。
隔了一会儿，她才开口说道：“妾是曹营中长大，是探子。”
她跟着自己五年了，竟不曾发觉她是个细作。如今听她亲口说，甄宓也觉得荒唐。
谁能想到，两个妾室，一个与公子尚私通，另一个如今在她眼前，竟是个曹家安插的人。
她自嘲一笑，觉得自己是在太蠢，错把敌人当做知己。
“夫人，奴婢向夫人请罪。”她伏在地上，看着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板，心中翻滚着酸涩。她甚至不敢乞求甄宓的原谅。
这些日子的委屈，怨恨，如今汇成一股气流直冲脑门。
她少见的发了脾气，只把饭菜打翻在地，怒道：“我不想见你，走！”
哪怕她与袁熙不得团聚，哪怕这些年受过不少委屈，都不似今日这般让她痛苦。
在这世上，她又有几个交心之人，可偏偏，赵如绯是其中一个。
“微兰呢我要见微兰和小满。”
“小满送去甄府了，”赵如绯顿了顿，闭上眼睛说道：“微兰她途中遇袭，昨日夜里去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就像与这袁府有关的一切，通通都葬送了。
那一日，他们原本有机会逃出去的，偏偏不知哪里飞来一枝利箭，微兰便负了伤。这一箭，引起曹军的注意，纷纷围过来。
甄宓推搡着众人快走，却还是被军士拦下。
如今困在这一方小院之中，只剩她万念俱灰。
她最重视的两个挚友，一个背叛了她，一个又弃他而去。这世上终究只剩她一人孑然，孤零零地等待曹家的审判。
“夫人，奴婢不敢奢求夫人谅解，但求夫人怜惜身子，切勿伤害自己。”
“是谁派你来的？”她问道。
“是”
“是曹丕是吗？”她苦笑，这里在曹丕的控制下，若不是他的人，如何能进出院落，“竟这样煞费苦心。”
“夫人，中郎将没有恶意。”她听薛苍提起过，这位夫人便是公子心里那个不能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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