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宫中日月（1）

六年前的长安西市，每日里皆是热闹非凡。

        隔了几条大街和摩肩接踵的人群仍能依稀望见高高的坊门，并排的三个门洞，每一个都能容下两三辆马车并排而走，却仍然出入繁忙。

        宽阔的大街一眼望不见尽头，道旁植满树木，郁郁葱葱，高大挺拔，好像两列拱卫在侧的御林军。再两侧是鳞次栉比的房屋，在树木掩映中，望帘招幡随风飘摇，各式各样的重檐飞阁若隐若现，有朴素有精巧，有高大宏伟，有小巧玲珑，甚至还能见到吐蕃的平顶房屋，波斯的立柱，大食巍峨的穹顶和高耸的尖塔，远处高高的佛塔在绵延起伏的屋檐中鹤立鸡群，只是暮鼓晨钟淹没在喧嚣中无法听见。

        不过最令人惊叹的还是街上的人群，直到此刻龙溟才当真知道了何为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每逢一年三次的马市，他们北狄王城也会变得无比热闹，可与繁华的长安比起来，仍是不值一提。

        这般盛景让素来沉稳的龙溟也着实被缭乱了双目。担任向导的鸿胪寺张姓寺丞面上尽是掩也掩不住的得意与自豪，龙溟看在眼里，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惊叹之色。

        走着走着，他忽然勒马停下。此地已接近西市尽头，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竟然辟出方圆二三百步的巨大空场，围了一圈高墙，不断有欢呼叫喊之声传出，完全压过了热闹的街市，门口还有小厮捧着盘子送往迎来，招幡上写着两行诗：连骑击鞠壤，巧捷惟万端。

        张寺丞见他感兴趣，连忙介绍道：“王子殿下，这击鞠场在城里可不多见，这家每日里都不得闲呢！请看，若是有高门贵胄包场，门口就会立一块醒目的牌子。今日倒是没有，就是任君观赏。若殿下有兴趣，甚至还可以下场一试身手，可自备马匹道具，也可向店家租赁。除了贩卖瓜果凉茶，还有小厮捧着盘子收些彩头，可以押哪支球队获胜、哪位队员入球最多。”

        龙溟心领神会，看来这里既是球场，也是赌场。

        “殿下想不想入内一观？”张寺丞问道。

        龙溟自是从善如流。

        一墙之隔更是沸反盈天。球场一面设了雅间，另三面皆是阶梯向上的观景台，密密麻麻座无虚席。

        龙溟感叹道：“听闻大齐上至天子下至商贾皆好击鞠，果然名不虚传。”

        张寺丞在他耳边大声说道：“这只是为了不愿出城之人将就用的，真正的击鞠场都在城外呢。”

        龙溟点点头，视线扫过场上，此时二十来人分作两队，都是十来岁的少年，技艺尚浅，看起来没有那么激烈好看。龙溟驻足片刻，正打算要走，一道身影吸引了他的视线——他总是习惯性留意一切不同寻常。

        这人看起来不到十岁，做少年打扮，一身竹青色的骑装，一匹栗色矮马，神情专注认真，举止利落潇洒，虽然力气尚小，技巧也不够娴熟，但以他的年纪已经相当难得。可那打到兴起时的娇叱，却只能是姑娘家所有。细看之下，着实生了一副好相貌，杏眸贝齿，柳眉桃腮，倒有些雌雄莫辨。

        大齐风气较为开放，女子打马球本是平常，但这小女郎偏要女扮男装，想来是不喜别人对他特殊相待，必是个自负而骄矜的性子。

        不过让他久久驻足的原因却不是这个，而是这女子的相貌细看之下竟与凌波有几分相似，只是比起凌波的清雅沉稳，更多了几分秾丽鲜活，脸上还带着点尚未消去的婴儿肥，看起来犹为天真可爱。

        他记得凌波有一个妹妹，莫非……

        思及此，龙溟不由得勾起了唇角，恰有小厮捧着盘子来问他要不要下注，他毫不迟疑地选了这名少女，在众人惊讶目光中，解下了昨日三皇子送给他的镶满珠宝的短匕做了彩头。

        张寺丞怔了怔，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这位北狄王子对他人赠予的财物是相当地不在意，不论对方是龙子凤孙还是王公贵胄，不论送来的多么价值连城，不是随随便便充作赌资，就是轻轻巧巧转赠他人。不过圣上御赐之物倒是不见他如此。真是让人摸不透。

        龙溟对众人的惊讶置若罔闻，温和一笑：“张寺丞先请，我稍后便至。”

        张寺丞点点头，这数九寒冬，还是待在暖阁里舒坦，交待侍从好好伺候便离开了。

        那收了彩头的小厮却没有立时便走，见状躬身问道：“公子可是想四处走走？小人可以带路。”

        “不必。”龙溟回道，顿了顿，“请转告你的东家，此处甚好。”他很满意。

        那小厮顿时眉开眼笑：“多谢公子。”待到晚间，华灯初上，击鞠场万籁俱寂之时，就会有一只灰羽白斑纹的苍鹰一飞冲天，翱翔天际，又遥遥向北飞去。

        他四处闲走一番，再回来时，比赛已经换了下一场，只见那青衣少女在小厮的陪同下等在了道旁，朝他抱拳一礼：“多谢公子的礼物，可是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他却没有回应，转而问道：“敢问小公子如何称呼？”

        少女不悦地蹙起了柳眉，眼珠一转，忽然露出几分狡黠之色：“我姓凌。”

        龙溟会心一笑：“小公子骑术娴熟，球艺精湛，想必是家中父兄传授吧？他们也定是高手。”听闻韩寺丞允文允武，果然名不虚传。看来这对姐妹一人从文，一人从武，倒也不坠乃父之风。

        少女似是想起了什么好事，眼眸弯弯：“公子猜错了，是我阿姊教的哦。”

        “你姐姐？”饶是龙溟也不由露出几分讶色，心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凌波的模样，皎若秋月，静如幽兰，运笔时如流风回雪，执子时如渊渟岳峙，但更多的时候，却是沉默端肃如融入深宫的一副背景画，实在无法想象她纵马驰骋、与人争夺的样子。

        凌音见他如此，不悦地撅起了嘴：“公子别不信，我姐姐很厉害的，寻常男子都比她不过。”见龙溟仍是一副半信半疑模样，连忙解释道，“父亲常说，世事变幻祸福无常，诸如骑马泅水、行船驾车，学上一二傍身总是没坏处，因此自小便教我们同族中兄弟们一起学习马术。他们每次击鞠总爱拉我们姐……姐弟二人凑数，一来二去，便熟练起来。”

        龙溟心下便已了然。凌波素来温柔和善，于旁人请求纵有些许为难之处，也总不忍令人失望；而一旦做了，又定会尽心尽力。

        只可惜幽幽深宫，重楼复殿，埋葬的何止是青春年少。他心中暗叹一声，由衷赞道：“巾帼不让须眉，令人佩服。”

        凌音与有荣焉，随即又露出几分怅然，抿唇不语。

        她虽然不说，龙溟却也明白，这对姐妹再是亲厚，也越不过宫墙巍巍。“那小公子可要更加用心磨炼球技，重逢之时定要让令姊刮目相看。”

        凌音一扫失落，笑得眉眼弯弯，重重地嗯了一声，心中闪过一丝怪异之感，还未等探究就一闪而过。

        龙溟又提点了一番骑术心得，两人聊了半晌才分别。凌音打马回府，才猛然想起匕首仍是没有还他。可直到此时她犹未有意识到，自己从不曾透露与姐姐已经分离，对方却已经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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