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草蛇灰线（1）

六年后的关中在经历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残酷冬天之后，终于迎来了和煦的春风。

        自从太子携着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威势亲临前线，官军与叛军的胜负就已成定局。太子在到达前线的当天便下诏，叛军将士但凡归降者既往不咎，若立功劳论功行赏。以王崇荣为代表的叛军肱骨之将纷纷接受了招安。

        长安毕竟是长安，王芝虽大势已去，仍是固守城池半年有余，甚至在此期间登基称帝，建立伪朝，一时之间封爵拜官不断，长安大街上处处王侯。然而此时叛军早已不是当初的“义军”，对前途的绝望让他们失却了曾经的本心，放任贪婪的本性，以至人心尽失，长安百姓“以瓦砾击贼、拾箭以供官军。”不然，长安至少还可再撑上一年半载。

        这座繁荣昌盛令普天之下心向往之的帝国心脏，在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残酷浩劫之后，终于重新看到了和平与安宁的希望。

        时隔近一年，小蛮与凌波终于得以回到这座唯一可以被她们当做家的帝京长安。

        那日她们坐着车，穿过高大巍峨的城门，青灰色的墙砖洗刷一新，已看不到鲜血染过的痕迹。

        小蛮掀起车帘，看着马车辚辚碌碌地穿过熟悉又陌生的街市，不由自主地鼻子一酸。手上传来温柔而坚定的力道，回首看去，恰对上凌波盈盈含笑的目光。

        窗外，龙幽那充满朝气的声音伴随着马蹄声传了进来：“长安可真大啊！”他那精致胜过女子的眉眼出现在窗边，带着得意洋洋的笑意，“看，我就说过肯定会回来的吧？”

        凌波收回看向他背后的目光，不由笑了，她的表情不论是喜是悲总是淡淡的，而此时却像是扫尽了阴霾，明媚得如同三月好春光。

        小蛮也抿唇笑了：“是是是，都靠王子殿下铁口直断。”眼珠一转，狡黠的笑容中带着戏谑，“王子殿下一定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吧？快来让我们开开眼界。”

        龙幽的脸色立刻黑了下去，小蛮提的这一壶委实太不开了。每每想起都是一把憋屈的辛酸泪，但凡兄长把印信交予他，对阵双方不是风平浪静地好似结伴郊游，就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虚张声势。苦劳或许有点，功劳上哪里去捞？

        他就算再迟钝也能看出定是又被兄长摆了一道。不过，忿忿之余，也明白兄长不着痕迹地教导自己的良苦用心，同时也是一道考验——什么时候他能够想通这其中的关节，什么时候才算出师。思及此，龙幽忍不住撇嘴，兄长有时还真是不坦率，教就教呗，做什么这么别别扭扭的，老教人猜来猜去，这一点上倒是把舅舅那一套学了个十成十。

        此时的龙幽虽看破了表象，却还不能明白内里的迥然不同。魔翳对幼时龙溟的试炼，是因为想要确定这位侄子的资质到底值不值得自己栽培，乃至将来追随；而龙溟对龙幽的考校，则因为主观上想顺其自然——龙幽自小宠爱长大，性子又跳脱，一板一眼地教授反而不美，不如让他因为好奇或好胜而主动去学；客观上也要避嫌，这世上怕是连舅舅都不曾相信他对龙幽会当真全无恶意。

        好在小蛮没有“落井下石”的习惯，偷着乐了一番也就揭过此节，十分认真地说道：“不论如何，你这么帮我们，待打退了叛军，父皇定有封赏的。”

        龙幽嘻嘻一笑，差点就顺口问出“能不能把你赏给我”的浑话，幸好凌波与理智都尚存，不过那道异样火热的目光，还是让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十分敏感的小蛮感到了一阵不自在，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她尚不曾体会过，不是高兴，更不是不高兴，让人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又下意识地想要再看清楚一点。

        凌波旁观着这对小儿女懵懵懂懂却又不加掩饰的少年心事，不由会心一笑，但转瞬却又皱眉。北狄情势如何，她不算清楚，但小蛮的婚事却是全不由己。以龙幽身份，圣上乃至太子殿下都不会同意让她下嫁，换作龙溟倒还有几分可能，但希望也是渺茫。以北狄与大齐的关系，就算要巩固联盟，也不会下嫁公主——皇室女至多郡主也就罢了。反倒是吐蕃，若大齐局势持续动荡，腾不出手来对外……本朝与吐蕃打打谈谈，用和亲来稳住吐蕃的先例可并不少。

        忧虑渐渐爬满了凌波的心头，与小蛮重逢以来发生了太多事，倒教她一直不曾顾上去想。快到适婚之龄的公主已所剩无几，若按惯例，定下小蛮的去向也就是这一两年。如今这多事之秋，变数委实太多。

        她连忙挥去种种不详的设想，此次平叛小蛮也是有功劳的，圣上总不能如此对待有功之臣，自己一定是杞人忧天。她开口打破了三人之间奇妙的沉默，笑问道：“那公主自己呢？想要什么样的封赏？”

        小蛮怔了怔，凌波会主动闲聊可真是稀奇，不过她自然十分欢迎，忍不住畅想开来：“我倒是没什么想要的，能过回以前的日子，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就很不错……啊！如果能赐我一座公主府、能时时出宫就更好啦！”此言一出，两人都一时恍惚，不禁想起了很多年前的约定。

        这话又勾起了凌波的忧虑，心中惆怅更甚，她虽无能为力，却也可提点几句，却碍于龙幽在场，只能以后再寻机会了。

        只有龙幽不明内里，玩笑道：“那样好，我看你不如建一座将军府，也请圣上封你个将军当当。”

        小蛮噗嗤一乐：“那我可得想个威风八面一点的封号才行。”

        龙幽煞有介事地点头：“你说的对，怎么也得是虎贲、夜叉、罗刹那种的。”

        小蛮的嘴角刚要上弯，立刻回过味来，叉腰怒道：“好哇，你竟敢骂我是母老虎、母夜叉……”毫不淑女地撂下狠话，“臭龙幽，你给我等着！”

        看着这对活宝，凌波忍俊不禁，心中的愁绪哪里还挂得住呢？仿佛若有所感，似乎有一道视线正注视着他们，可顺着窗口看去，却又并未看见。

        凌波蹙眉，虽然只是一瞬，她也能察觉到那道视线的主人并无恶意，所以也并未放在心上，不过小蛮如此确实有失身份，不着痕迹地拉她坐好，却并没有放下车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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