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草蛇灰线（5）

初秋是小蛮最喜爱的时节，瓜熟果落，菊黄蟹肥，终于可以将凌波闲时给她讲过的古籍上的美食拿来尝试一番，怎能不令她心花怒放？“龙幽，你说的那颗桂树到底在哪里？真的有你说的那么香吗？”她迫不及待地问道。

        走在前面的龙幽似乎彻底忘了肩负试吃重任的自己曾经遭受过怎样的苦难，心情颇不错地一笑：“快了快了，我都能闻到香味了，公主不曾闻到吗？”说着就转出了绿竹幽径，一览无遗的菊园中，冷露亭遥遥在望，一下子就看到了亭中背对他们而立的兄长身影——不需要四周散立的侍从作为印证，他都绝不会认错。

        龙幽登时吓得背后一层冷汗，一把扯住小蛮的袖子阻止她上前，手忙脚乱地比着噤声的手势。

        侍女芳年新派来小蛮身边不久，见状不由眉心一皱，正犹豫要不要开口，就听阿瑜轻咳了一声，给了她一个警告眼神，又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一副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模样。

        芳年心中一紧，不由想起了前几日，太子妃殿下点了自己同其他三名侍女和四名内侍来伺候公主，他们当中曾有人私下里议论过公主与这位异族小王子交往过密，不知怎的就被韩女史得知。韩女史便同他们细细分说了一遍公主行为合乎礼仪规矩的缘由，从闺训到礼记，从三皇五帝到当今闺范，说得他们这群人晕头转向、心服口服，最后还不忘总结，次次同人这般解释着实费力，还是请诸位注意言语，少嚼舌根，这样大家都省事些。态度语气都再温柔谦和不过了，也未有惩处之意，可她还是发现，那背后说过闲话的人再也没有过近身伺候公主的机会。

        都不是第一天入宫了，谁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芳年想着自己多半是要长久跟着公主的，连这个不知哪个野路子来的阿瑜都知道明哲保身，自己还能犯言直谏不成。于是也把自己当成了木头。

        那边厢小蛮见龙幽这副活见鬼的模样，哪能不好奇，连忙扯出自己的袖子，不顾他瞪眼抹脖的反对，探出身子瞄了一眼，亭中之人果然是龙溟，了然地哦了一声，每每见龙幽这副老鼠见了猫的模样就忍俊不禁，正想照例刺他两句，就看见龙溟身前还有一名女子，只露出半个身子，竟然是坐着的，这可真是稀奇，不禁又多看了两眼，立刻又哦了一声，正是她的凌波姐姐无疑。

        长安失陷一年，宫中的旧时衣裙是无法寻回了，所有服饰仪仗只得将就着匆忙赶制。主子都如此，下人就更不用提，所以也不再区分什么女官宫女，均是一般式样，料子与做工都算不上好，往年常见的精致绣花更是潦草，也少得可怜，宫中本来颇多抱怨，可自从穿在凌波身上走过一遭，这种声音就渐渐地少了。

        因此尽管只是一道若隐若现纤秀背影，小蛮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不由会心一笑，想起年幼时的旧事，这两人也算是缘分匪浅了，忍不住感慨自己那时是多么单纯无知啊！

        初秋的阳光带着淡淡暖意，从树影中流泻而下，在琉璃翠瓦和红漆圆柱上落下斑驳的亮影，伴着桂花初绽那若有似无的香甜。即便是离着老远的距离，似乎也能看到那相对凝视的两人眼中浮动着碎亮的光，明明没有多么亲密，却有一种无言的默契，水泼不进，生生把周遭一切的人事物都变作了虚幻模糊的背景，让人瞬间觉得，这秋日的阳光是如此耀眼夺目，暖得让人心情舒畅。

        小蛮不顾龙幽阻止，忍不住偷偷去瞄这副赏心悦目的美好画面。不得不承认，他们北狄王室以相貌出众著称的确名不虚传，又素来尚武，男子皆英武伟岸，龙溟这人，与她的凌波姐姐倒也般配。人品嘛，小蛮自认没有多少识人之明，但想来凌波姐姐愿意深交之人应该不会太差劲，而且认识这么久倒也没听过什么不好的传闻，更没有沾花惹草的坏习惯。再加上臭龙幽这家伙明明避之唯恐不及，每每提及都是诽谤之言多、赞誉之言少，但仍总是舔着脸凑上去，就知道肯定口是心非，心里不知道怎么崇拜呢！

        小蛮掩唇而笑，像是窥破了什么机密的小狐狸，忽然又皱起了眉，朝龙幽勾了勾手，主动凑上去问道：“喂，我有件事问你，可得老实交代。”

        瞬间放大的俏脸和清新好闻的香气让龙幽有一瞬的恍惚，仅剩一半的清醒让他不假思索地回道：“自然是知无不言。”

        小蛮哪有心思关注他的异样，眼中闪着八卦的光芒：“你兄长也老大不小了，为什么不成亲呀？”

        此言一出，龙幽的三魂七魄立刻归了位，回笼的理智告诉他这个问题不能轻易回答，以小蛮和凌波的关系，他若是不小心坏了兄长的好事……刚刚尚未散尽的冷汗顿时又冒了出来。

        小蛮见他神色不对，立刻叉腰瞪眼：“不要打马虎眼哦！否则我就再做一次艾草丸子给你吃，做上一整筐。”

        龙幽立刻缴械投降：“公主殿下可饶了我吧！”心中暗暗嘀咕，这位姑奶奶更惹不起！不由仔细思索起答复来。

        兄长为何不成亲这个问题，想知道答案的绝不止小蛮一人，暗地里的猜测不知有多少。以兄长的人品相貌、才干地位，在大齐或许不显，在北狄乃至整个西域都算得上打着灯笼也难找，有意于北狄王后之位的女子和家族不知凡几。

        可他们没有一个成功的，说到底还是人心不齐、各有算盘。就拿舅舅来说，以魔翳的立场而言，自然是希望龙溟能娶一位突骑施族的王后来延续后族的荣耀。但其余各族显然并不乐见——有胆想取代王族的都不敢说没有，想取代后族的就更是多如过江之鲫。因此各族之间几番博弈之下，兄长的婚事反而悬而未决。

        龙幽所不知的是，他的母亲才是从中作梗的最大“功臣”——既不愿龙溟稳固后族的支持，也不愿他得到其他大族的效忠，最好连子嗣都不要有。

        龙幽深深吐出胸中闷气，回答道：“原因很多，不过，我觉得那些都不重要。”

        小蛮一跺脚：“那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你能不能别卖关子了？”

        龙幽笑道：“如果兄长当真有此意，那些障碍又算的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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