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义诊-倾盖如故人

周一的上午，苏落峰下了门诊，刚一进办公室，就被主任招手叫了过去：“苏医生，有个事情想跟你商量下。”

        苏落峰路过自己的座位拿了杯水，喝了两口走了过去：“哎，主任，有什么安排您说。”

        “是这样的，最近这边有个活动，去山区给当地的老人义诊。我们医院出医生，马主任的意思是，想让你带队过去，一是你专业过硬，而且最近你绷的有点紧。你看怎么样。”

        苏落峰绷紧嘴唇，噤声了两秒，回到：“没问题啊，什么时候去。”他明白老师是想让他换个环境散散心，便也同意了。

        这次义诊是政府官方发起的活动，时间是周五到周日，为期三天。除了医院方面，还招募了一些志愿者，是一些大学生。

        出发当日，考虑到山路可能不好走，所以他们所有人都是坐越野车过去的。这些车都是社会上一家叫‘拾心’的慈善机构赞助的，而且每辆车都配备了司机。

        苏落峰之前是听肖主任说过，这次活动的药品和资金都是由一家私人慈善机构赞助，但他没想到连车也是。

        医生加上志愿者再算上司机，他们这一行人差不多有四十人，再加上医院的医疗器械，连人带物足足拉了十辆车。

        他们出发的时候才凌晨五点多，又因为是冬天，太阳都还没冒头。

        苏落峰上车之后，在群里说了注意事项，又核对了几遍人数，确认都没问题了，便按掉了手机转头望向车窗外。这才发现天光始绽，像是徽州墨被研磨开的第一圈，半暗中透着些许水光，山景曚昽隐现。

        不一会儿，一个红色的圆球空悬在很远的东方，早晨的山中水雾氤氲，萦绕着整个山头。晨光散落在水汽蒸腾的半空，折射出很漂亮的红色光柱，一根一根以太阳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发射开来，穿过遍山的枫叶，漏在山中，洒在人世间…

        朝霞栖息了大半座山。

        车队行至半山腰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司机们纷纷熄灭了车灯。这一段路相对来说比较平缓，再加上车队的司机都是老手，所以车子开的很平稳。

        苏落峰回头一看，一车的人睡的东倒西歪。其他车里的情况也跟他们差不多，大多数人只有在遇到一个大颠簸的时候，才迷迷朦朦地睁睁眼，吧哒吧哒嘴，便又睡着了。

        等他们到的时候，已经上午十点了。苏落峰冲着后排那帮人喊了一嗓子：“同志们，到了啊，醒醒了哎！”

        接着又走下车，把其他车里的人也都叫了起来。大家下了车之后开始搭棚子，装器械。等他们一切准备就绪，旁边已经有十几个老人在排队等着了。

        这次医院跟队的，有一位叫林奕的实习医生，是苏落峰带的研究生。二十岁出头的模样，身高175左右，白白净净的，留着很精神的寸头，脸上总是挂着笑，咧起嘴来俗事莫近。

        他们十二个医生两两成组，苏落峰作为他的导师，而且经验最丰富，资历最老，所以就和林奕一组。基本是苏落峰负责看诊，林奕在一旁学习和记录，回答苏落峰时不时的提问，顺便递一递工具。

        其实老人年纪大了，器官老化，心脏或多或少都会有毛病。

        一天下来，苏落峰一共接诊了二十多位病人，其中大多数都是老人。虽然他们医疗队从医院带过来一些专业的医疗器械，但是这些器械基本上都是做检查用的，而有些病光是通过内科治疗根本到达不了病灶，只能通过外科手术才能根治。

        但是这地方的多数人，尤其是老人，一听说要手术，第一反应就是拒绝，有一部分人会相信医生的话，但也只是询问医生们可不可以吃药替代；而余下的大多数人都是表面上应和着医生的叮嘱，背地里聚在一起，质疑这帮穿白大褂的人此行的目的，说他们是为了哄骗人去自家医院看病，过后好拿分成。

        但是讽刺的是，这些人一听说这次的药物都是免费的时候，便又一窝蜂的涌上来，开始无条件的相信医生，极其配合地讲述自己的病情，当医生证实了他们自己讲的病情并且开始出示药方去拿药的时候，苏落峰发现这些人的脸上竟然有一丝窃喜。

        林奕中途去车上拿酒精的时候不小心听到几个老太太聚在一起说这些人就是骗子，让做手术不能相信。气得他脸蹭一下的就红了，回到帐篷之后，一脸不快。苏落峰问他发生什么事了，他将要开口之际看了眼面前坐在问诊席的老人，还是忍住了。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才跟苏落峰说了这事儿，苏落峰听了之后，倒是没表现出什么异样，只是拍了拍这位热血少年的肩膀说：“我们虽然是医生，做的是治病救人的事情，但是我们并不能强迫所有的病人让他们都来配合我们，知道吗？”。

        说完转头看着林奕的脸。少年满脸疑惑：“可是我们并不会害他们啊，您说让他们做手术确实是为他们好，他们非但不感激反而说您是骗子，哪有这样的道理！！”他越说越激动，声音逐渐高亢。

        这个时候医生和志愿者们都三三两两结伴随便找了个能坐的地方吃着盒饭。他这一激动，引得许多人都往他们这边看。林奕见状，便压低了声音继续说：“我就是为您感到委屈。”

        谁不曾热血过，苏落峰刚毕业的时候只怕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是时间和经历让他将浮于表面的炽热一点一点楔入心底，融进骨血。

        道理他都明白，但是他却不能一股脑都告诉林奕，非得是漫长时间里的桩桩件件方能让他自悟，明白世事诸多无奈。人们都说这叫做成熟，可成熟的本质就是朝俗世低头，向现实妥协，跟自己和解。是很痛苦的。

        “换一个角度来说，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我们做自己的工作，做好了只是出于责任是我们分内的事儿，没有人应该感激我们。我们也不是神，自己能抓住机会的时候呢，倾尽全力，便没有遗憾了。”

        苏落峰扒了两口米饭，放下碗筷，朝林奕笑了笑继续道：“别想那么多了、好好休息吧，明天还得早起呢。”说完便起身收拾东西去了，也没去再看林奕一眼。

        晚上他躺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透过帐篷顶上的天窗看着满天繁星，不知道为什么，之前的那种内心的无力感再一次涌入心脏，经过血液流动充斥在苏落峰的全身，睡不着啊。

        “嘿！siri。”

        苏落峰终于还是拿出了他的杀手锏，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他在自己的帐篷里面说的，且声音不算大，但是却出现了两处应答。

        听声音，应该就在帐篷外面而且还是贴着帐篷的位置。

        “谁在外面？”苏落峰怕吓到那人，语气很软。

        但是并没人回答，接着苏落峰听见一阵窸窣，不过片刻过后就又没动静了。

        苏落峰猜想那人应该是走了几步便停下来了，估计也是一时愣住了，不知道作何反应。

        虽然不算礼貌，但还是好奇战胜了理智，左右睡不着，心想万一是熟人呢，说不定还能聊两句。于是苏落峰就拉开了帐篷的门钻了出去。

        然后他就看到距离他的帐篷不足十米的位置站着一个人，瘦瘦高高的，持着向前走的动势僵在夜里。由于营地的灯光很暗，大概能看出他的穿着是偏运动风的。

        那人发现了苏落峰之后，立马收起上一秒的局促，换了个轻松的站姿，但心中似乎仍觉不妥，肃肃道：“我没有偷听你墙角的意思，只是碰巧我经过那里。”

        “哦，不是，我没说你偷听，我就是好奇谁这么晚还没睡，你是志愿者吗？”苏落峰边走向那人边款款解释着。

        等走进了，凭着月光夹杂着营地的昏暗灯光，看到那人的脸，苏落峰说不上来的震撼。尤其是那双眼，比夜还要黑，比月还要亮。

        接着苏落峰不知想起了什么，猛吸一口气，一股诡异的熟悉感猝然袭来，这人他见过吗，在哪儿呢。

        没等他琢磨透，那人便又开口：“我……见过你吗？”

        苏落峰能听出他说这话并不是因为自己对他不算礼貌的打量，而是真的只是想确认而已，苏落峰心想：或许他们真的见过。

        那人声音一出，再加上这会儿苏落峰已经完全看清了他的五官，这么一结合，苏落峰终于想起来这人是谁，就是那天他去接他那个便宜妹妹下班的时候，苏卿歧说的他们公司的大老板。

        疑云散去，苏落峰却并不打算跟他说上次他们匆忙的照面，因为那天的他着实有些邋遢。

        便只好硬着头皮说：“哦！应该没有。但是现在可以认识下，自我介绍下，我叫苏落峰，是宏浦医院的一名心外科医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顺理成章。

        那人也没有让他尴尬，但也只是轻轻触了一下苏落峰的指尖：“孟珏，志愿者。”浅浅一笑。

        孟珏显然不想多聊，俩人就在那站着，两句话几乎是同时说出口。

        孟珏：“时间不早了……”。

        苏落峰：“看你的样子应该不是大学生吧……”。

        孟珏便也只好回答：“不是，这里的志愿者也不全是大学生，有很多是自发过来的，本来就是这个机构的成员。”

        “哦，这样啊，我看你就不像学生。”似乎是怕孟珏误会，苏落峰当即脱口：“我不是说你显老啊，而是觉得你的气质太沉稳了，完全没有一个学生的浮躁。”

        “没关系”。

        稍顿须臾，孟珏似乎寻着一个话头：“现在太晚了，苏医生明天还有看诊，要不先去休息吧。”

        苏落峰就是睡不着才出来的，他当然能听出来孟珏话里的意思，不就是自己不想跟我说话。

        换做其他人，苏落峰一定是非常识趣的自己找个理由就散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孟珏，苏落峰偏偏就他别想看他无可奈何的样子，像是逗弄一只小猫咪般有趣。

        苏落峰偏偏装作不解此人言下之意，故意道：“嗨！你不知道，明天上午我是第二班看诊，可以晚点起。我就是睡不着才出来的。”意思就是，我不困，我也用不着早点儿休息，你这个理由pass。

        苏落峰说完特意观察者对面的表情，大晚上的也看不太清，但一定不好看就是了。苏落峰一想到这，心里跟变态似得竟然莫名的兴奋，小猫咪生气了嘿！

        但是孟珏又和猫不一样，逗弄猫的时候，猫生气的第一反应是露出它手掌皮肉下锋利的尖爪，接着以迅雷之势后脚一蹬，整身扑杀而来，尖爪留下几道爪印。接着稳稳落地，咧嘴展示它的獠牙并发出“猛兽”般的怒吼表示威胁。

        而孟珏好像再怎么生气，也会不假思索地掩下冲天怒火，眼珠一转，心生一新计。

        他并不慌乱，也不会直接戳破，孟珏太有礼貌了。“苏医生辛苦一天，晚上想聊聊天放松一下也挺好。只是我明天早上要帮着搬器械，可能不能作陪了。”意思也很明确，你不累，我累，我得休息了，拜拜了您内。

        苏落峰听他这么说，一点儿都不意外，他本来也没有非得大半夜拉着人唠嗑的意思，再加上他逗弄的初衷已经达成，就顺势道了声晚安。

        二人背向散去，灯光打在二人身上，逐渐拉长的影子又交汇到了一起……

        苏落峰躺在帐篷里，看着满天繁星，他觉得孟珏不是猫咪，更像是一只狡猾的狐狸，更有趣了。

        然后他就真的看到了一只通身橘红色的小狐狸，在他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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