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 童年的终结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儿童节，我一如往常地期待着父母给我的礼物，在照例与父母挥手告别后，我徒步前往幼儿园，家与幼儿园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甚至可以说是非常之近，不必麻烦父母接送，他们有很多事需要去亲力亲为地处理，他们很忙，他们有自己的工作生活，而我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不应在隶属于他们时间中，踏足进入他们的世界，不必麻烦司机接送这本就不是他的本职工作，更何况他的专职服务对象也并非是我，“真正坚强成熟的人会努力不去麻烦别人，他们会默默做好自己手中的每一件事。”

    这是父亲曾对我说起过的话语，我早已牢记于心，或许这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罢了，但我认为言之有理，便依言照做了，我如是想着，忽而闪烁的黑瞳依旧沉静，不多时，我来到幼儿园的门口，径直推门而入，望见伫立身前的老师眼露惊讶之色，开口招呼道：“早啊，小夜。”

    闻言，我露出无懈可击、全无破绽的虚假笑容，回答带：“老师早。”

    她上前几步，轻抚我的小脑袋，低下身来，凑近问道：“小夜，你吃过早餐了么？”

    从掌心传递而来的温热柔软之感，自头部进而映射全身，我不由打了一激灵，并无征兆、毫无来由的日常问候没亲切却又显得有些不真实，喜欢却又不敢轻易去习惯，大抵上就是我此刻的真实感受了，我在心中默叹一声，转而脸上的笑意更盛，如实回答道：“吃过了的，多谢老师关心。”

    我的笑意是虚假的，我的谢意是真实的，这很矛盾，不是么？老师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收回纤手，又问道：“小夜，儿童节快乐，你收到你父母给你的六一儿童节了么？”

    我先是微微颔首，又摇了摇头，回答道：“谢谢老师，还没有呢。”

    老师美眸间闪过一丝儿异色，似是不愿我独自消沉下去，连忙轻声抚慰道：“别伤心，小夜，你父母肯定会记得为你准备好儿童节礼物的，只是他们可能早上有点儿事忙忘了告诉你。”

    我静静听着老师尽心斟酌推敲的说辞，仿佛惊喜便在晚些的今日，事实亦然果真如此，我微仰着头，在她投射而来的悲悯目光中，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摆手回答道：“我明白的，老师，我明白的，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

    老师一时语塞，不知谓何，在她恍然无措、所为皆错之际，我抬手问道：“老师，我可以去小房间看书么？”

    老师在微微惊讶之余，螓首微颔，开口回答道：“当然可以，但是今天是六一儿童节，学校给你们准备了很多好玩有趣的活动与游戏，小夜不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么？”

    我执意回答道：“不必了，老师，我去看书了，你们去玩吧，玩得开心点。”

    说完，还不忘向面露愕然之色的老师微微欠身，方才转身离去，我进入小房间内，刻意选择了一个偏僻的角落靠墙坐下，我从背包取出一本厚重的书籍，经由书签所在的位置径直打开，视线不断扫过对于儿童而言颇为晦涩难明的字行，思绪却早已不在此处游荡，我默叹一声，（不是不愿，而是不能），我如是想着。

    “人性的......弱点”清脆稚嫩的声音在耳边骤然响起，我循声望去，一道娇小熟悉的身影陡然闯入我的视线，她眼露好奇之色，我则是心生疑惑，开口问道：“小华，你怎么在这儿？不去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么？”

    闻言，小华一脸认真地回答道：“我当然想啊，只是怕夜哥哥一个人在小房间看书会寂寞孤单，所以就过来了。”

    话罢，还向我甜甜一笑，经由她这么一说，我这才想起自己确实是虚长对方几个月，习惯性地轻叹一声后，我摆手答道：“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我一个人就好，你去和他们一起玩吧。”

    小华秀眉微蹙，自然地流露出几分担忧之色，旋即笑道：“可是，就是不想把你扔在这儿不管啊！我陪你一起看书吧，夜哥哥。”

    拗不过她的不再坚持，我只得点头说道：“那好吧。”

    便顺势将木椅推至她的身前，小华礼貌地向我道了声谢，而后径直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手中的书本，我如是问道：“你......能看得懂么？”

    小华微微摇头，苦恼地回答道：“看不懂，好多字我都不认识呢。”

    我心神一荡，心血来潮地提议道：“我念给你听吧。”

    小华拍手叫好道：“那太好了，谢谢你，夜哥哥。”

    我开始讲解起书中的内容，时不时还会加入自己的观点，俨然是一位传道授业的小老师，此时恰逢正午，再加之我所讲述的知识太过难懂，不知何时，她已然倚靠在椅背上，昏睡过去，间或还会发出轻微的鼾声，窗外初夏的微风吹拂而来，拂面而过，又穿过指间，（这样吹会感冒的。）我如是想着，于是便脱下外套，为她披上，“你们在干什么呢？”

    身后传来这样的询问声，我循声望去，一位手持玩具的小男孩映入我的眼帘，眼眸间闪过一丝儿惊讶之色，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小何，你怎么来了？”

    被唤作小何的小男孩止住了脚步，开口回答道：“我刚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做游戏呢，可好玩了，看到你和小华都不在，就打算到小房间这儿来看看，没想到你果然在这儿。”

    我出言纠正道：“‘没想到’和‘果然’不能一起用，我一开始就在小房间里看书，小华一开始见我在看书就打算一起看，结果看着看着她就睡着了，你们自己去玩吧，玩得开心点，让我一个人待着就好，不必在意我。”

    小何诧异于我此时所表现出的态度，殊不知我亦是万分痛苦，他如是说道：“没关系，老师让我们先休息一会儿，待会儿再继续玩，我来陪陪你看看书吧。”

    闻言，我的黑眸中流露出几分担忧之色，询问道：“你能看得懂么？”

    说完，小何这才注意到我所看的并非普通的儿童读物，他一字一顿地念道：“人、性、的、弱、点。”

    我轻嗯一声，将书页的一侧微微敞开，以便他投射而来的目光能够更好地与之接触，一并问道：“如何？这些字能够认识么？”

    小何眯起眼睛，仔细辨认静静躺在书页间不曾言语的文字，最终还是面露难色，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笑着摆手道：“没关系，我念给你听么吧。”

    小何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开口说道：“小夜，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笑，你笑得可真好看，你平时多笑笑才是。”

    闻言，我心中一动，敛容正色道：“那我们开始吧。”

    从包中取出一张书签，将其夹在我方才所看到的位置，又将书翻到开头的地方，清了清嗓子，言辞温和地缓诵出书中的内容，我是如此的专注以至于并没有注意到小何的神情变化，但善于察言观色的我很快注意到了他的面部表情，心中暗叹一声，放下书本，歉疚一笑，抬手问道：“抱歉，太无聊了么？要不我们换本书一起看吧？”

    说完，没有征得小何的同意，不由分说地便伸手向一旁的暑假摸索而去，不经意间，他的手掌稳稳地压在我微微颤抖的手臂上，抬望眼，就撞见小何投射而来的坚毅眼神，似是看穿了我的想法，是的，我在逃避，不知为何，我有些想哭，小何努力用轻松的语调如是说道：“很不容易吧，认字，读书这些事物，在别人玩乐的时候。”

    我心头一酸，用细若蚊呐的声音哀求道：“别说了......”

    他并未理会我的请求，而是自顾自地接着说道：“你一定很辛苦吧，做这些不喜欢的事。”

    “别说了！”我怒不可遏地起身喊道，这一喊声不仅惊醒睡梦中的小华，也让我看到了自己污浊的灵魂——丑陋而又扭曲，小何只是轻轻地笑着，我将头埋进膝间——深深地埋了进去，轻声说道：“对不起......”

    小华轻揉惺忪的双眼，不明就里地问道：“小夜，你们在说什么呢？诶，我怎么睡着了？”

    小何方才回答道：“没关系，我不会在意的，小夜，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想送你一件礼物。”

    抬望眼，我看见了他的笑颜，心中一惊，开口问道：“什么礼物？”

    小何将手中的玩具汽车递到了我的面前，低声回答道：“这是我刚才做游戏拿到的奖品，现在送给你。”

    小华此时也回过神来，从小书包中取出一个玩具手枪，兀自放在我的膝间，开口说道：“夜哥哥，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请收下吧。”

    我仔细端详着两人送来的礼物，说实话，都只是几块钱的小物件，满满的廉价感，我却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地接过后，又放进书包内，抬起头，望向笑容依旧的两人，苦涩地说道：“可是......我没有准备给你们的礼物。”

    小华摆手答道：“没关系。夜哥哥不是给我们念了书么？就把它当作是送给我们的礼物吧。”

    我正欲说话，却被小何笑着打断道：“如果你觉得受之有愧的话，就来陪我们一起玩吧！”

    我微微一愣，看了看手中的玩具，又望向膝间的书本，为难地说道：“我今天要看的部分还没看完，还是算了吧，你们去找别人玩把，反正我这种人既不有趣也没有什么特长，我一个人呆着就是最好的。”

    说完，我垂下头来，黑眸中霎时失去了神采，我承认我的情绪有所失控，但一切都将重归于寂静，而留我一人在此明显是最好的选择——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小华美眸中流淌出几分柔和之色，出言问道：“夜哥哥......这样做真的好么？这样做真的是你所想要的么？”

    “可以哦。”小何负手在后，背对着我，如是说道：“不过我想纠正你一点，或许你不够有趣，但你是有自己的一技之长的，而且你并不冰冷，只是鲜有人了解隐藏在外表之下性格的另一面罢了，小夜，你有一颗温暖的内心。”

    闻言，我微微一怔，未曾想到小何会这样说，此时的他又侧身看向身旁的小华，说道：“我们走吧，别留在这儿打扰他了。”

    小华回头深深地忘了面露纠结之色的我，方才回身向小何说道：“嗯好。”

    我内心万分挣扎，两人正欲动身离开，我立即抬手阻拦道：“请等一下。”

    两人转过身来，小华不明就里，小何眼中含笑，开口问道：“小夜，有什么事么？”

    我脸上尽是毅然决然之色，郑重其事地说道：“小华，小何，我可以陪你们玩，但是......”

    我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小华的飞扑打断了，其前冲之势险些将我撞倒在地，她拥入我的怀中，笑着说道：“太好了，夜哥哥，你终于愿意和我们一起玩了！”

    闻言，我苦笑一声，解释道：“不是不愿，而是不能，我......”

    小何轻抚我的肩膀，劝说道：“小夜，既然已经决定了一起玩了，就别说‘但是’了，别这么扫兴，我们走吧。”

    小华也是点头附和道：“就是就是，夜哥哥，别扫兴，别扫兴。”

    说完便推拉着我向前走去，与他们一同玩起那些玩具，（或许过去的我会对此不屑一顾，嗤之以鼻吧。）我如是想着，但现在我亦能暂时抛去父亲强制要求、可谓桎梏的一切，重拾起丢弃许久的童心，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乐在其中，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很快就到了放学的时间，在与小何、小华挥手告别后，我也收拾心情，独自离去，手中紧紧攥着他们送给我的玩具，一蹦一跳地回到了家，推开房门，不出所料地空无一人，我将玩具放入书包中，兴奋喜悦的心情也随之平复下来，逐渐寡淡，也想起今日份的书籍还未看完，于是急忙从书包中取出厚厚的书本，翻至先前所看到的位置，一刻不停地阅读着，大脑同时开始飞快运转，吸收起这些书本中所涵盖的知识与包含的知识，不多时，母亲推门而入，看见我专心致志的刻苦模样，暗暗赞许式地点了点头，合掌笑着说道：“小夜，你看书一定累了吧，我晚上让阿姨给你做几个你爱吃的菜，给你补补身子。”

    她脸上尽是掩饰不住的疼爱之色，母亲口中的“阿姨”是我们家的保姆，有着十余年的家政经验，厨艺精湛，本就是上海人的她自然擅长烹饪本帮菜，但听到这话，我只是习惯性地展开笑颜，回答道：“嗯，好的，谢谢妈妈。”

    话虽如此，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自我有记忆起边再也没有迟菓母亲螓首做的菜了，随着母亲服装生意越做越大，她也开始愈发忙碌了，早出晚归已然成为一种常态，于是为了照顾我的衣食起居，母亲花费高薪聘请了业界顶尖的家政阿姨，我并不是说她不好，恰恰相反，她的表现非常好——可谓是近乎无可挑剔、无可指摘，她将我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切都能安排妥当，可是我总觉得，她要是不在就好了，这样母亲就能回到我的身边，时常陪伴着我，但深谙世事的我明白这不过是自己不切实际的妄想罢了，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宇宙中的熵是在不断增加的，而所谓的熵即是无序度，就像是杯子被打碎便无法完全复原一样，时间只会永不停歇地复始向前，不会为任何驻足停留，改变分毫，母亲在我心目中始终是不可替代的存在，而他......“我回来了。”

    由远及近的唤声打断了我万千纷飞的思绪，声音一如往常的平淡沉稳——透不出一丝儿情绪，我赶忙打开书本，装作一副努力读书的模样。

    “行了，别装了，我都看到了。”言语间隐隐流露出笑意，我却感到了无端而起的阵阵寒意，现在已然是初夏时节，我的额头竟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书看多少了？”轻描淡写的询问却暗藏玄机，我自然不敢怠慢，如实答道：“今天要看的页数已经看完了。”

    父亲轻瞥了一眼书签所夹着的位置，随意地问了我几个问题，我都对答如流，父亲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说道：“可以了，你去休息一会儿吧，等会儿就吃饭了。”

    闻言，我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开始摆弄起那玩具手枪和汽车，自顾自地玩着，我并不觉得孤独，仿佛小何与小华的心念已然传递其中，我并不觉得无聊，仿佛重拾起孩童的身份，在此过程中，我似乎忘却了时间的流逝，而是全身心地沉入其中，“小夜，晚饭已经做好了，快出来吃吧。”

    “你歇歇吧，你也忙活了一天了，我去叫他。”

    此刻忘情的我并未注意到房门外父母间的交谈，房门自外而内被推开，父亲严厉的声音从我身后陡然响起：“你在干什么？”

    我霎时如坠冰窟，下意识地回答道：“没什么。”

    “拿出来。”父亲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冰冷至极，我不愿放弃，明知故问道：“什么东西？”

    父亲剑眉轻挑，不耐烦地说道：“快点，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无奈，我交出了手中的玩具，父亲上下打量着极不起眼的小玩意儿，轻蔑一笑，不屑地说道：“这都是什么？廉价到可笑的东西，也难怪你能玩得这么开心，亏你还能收下，你要是真想要玩具，我若是心情好都可以给你买，但是别去和那般低贱又下等的孩子一起玩，‘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你应该不会不懂。”说完，随手将这两个玩具毁去，我神色木然，如同提线木偶般随父亲走出房间，饭后，我回到房间中，望着玩具的残骸，黑瞳微微失神，（他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却是不合格的父亲。）我如是想着，仰望窗外的星空，所以我又在期待什么呢？我并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是怎样度过的，我只知道我的童年就此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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