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任逍遥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曹学佺（1622）

　　

　　梁续又喝了一口那咖啡。

　　这现代文明的产物，在融入了这座都市之后，他越来越喜欢了。

　　只是与环境的难以融合，从进来的第一时间便昭然若是。

　　

　　这里并没有像家里几位长辈所想的，处处是穿西装打领带的“中层精英”。这里的员工们穿的只是稍稍正经了一点，说说笑笑，来来回回，与大多街上走着的人群都无异。

　　而在这种气氛之中，在茶水间的小桌子上，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的梁续，房产中介般端坐在那里。

　　腰上的腰带扣闪闪发光，如同一个傻逼。

　　

　　带他进来的人将他领至桌边，便进了一处办公室之中。那扇门虚掩着，他听到了至少三五轮笑声，却没有人出来唤过他。他只能无聊的盯着墙上的那个比IPAD大点儿有限的小电视，看着里面的新闻节目，将手夹在双膝之间，来回晃悠起来。

　　二十多分钟之后，一个看起来还要比自己小几岁的男孩儿走了出来，回头冲里面使了个眼色，坐到了梁续对面。

　　“梁——”他翻着手里拿着的，梁续的那一摞厚厚的简历。

　　“哦，梁续是吧。”

　　“嗯嗯，”梁续将手放回到桌面上，低着头，转悠起杯子。

　　“我看你——这资历挺好啊，怎么想起来国企了？”

　　“呃——”梁续沉吟起来，时间匆忙，这道“必答题”竟然都忘了准备。

　　“呃——想，想进步。”

　　“哈，”男孩儿清脆的笑出声，梁续这才发现，他竟还抹了眼影。

　　男孩儿似扇风一般将梁续的简历呼扇了两遍。

　　“我们这儿工资基数可不高啊，不嫌屈才么？”

　　他话里似有调侃的意味，可梁续却不敢懈怠。

　　“不会，不会，也是想增长人生阅历。”

　　“大研究生呢，啧——”

　　“呃，嗯，是啊。”

　　

　　墙上的小屏幕之中，富丽堂皇的会场之内，穿着各式民族服装的代表们正襟危坐。

　　镜头扫过，有个身影有些眼熟。

　　男孩儿又是一笑，“我们这儿压力可大，很忙的，不养闲人。”

　　梁续一愣，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可那门缝里面的办公室，分明正在嗑着瓜子，声音尚还能传到耳朵里。

　　

　　“哪年的啊你，”男孩儿将简历放在桌上，一抬手，却又不小心给刮下来了，散落一地。

　　他瘪瘪嘴，躬下身子去捡，梁续也赶忙弯腰下去帮忙。

　　那张“无犯罪证明”扣在大理石的光滑地面上，半天也没搓开。男孩儿一急，用手指在背面狠狠撵了一下，才给夹了起来。

　　二人回到桌面之上，男孩儿敲了个二郎腿，将手放在腿弯里夹住，继续说道：“都会些什么？”

　　梁续盯着那摞褶皱的材料，清楚的知道那简历里已经写得详尽，可没有办法，还是抬头认真的讲了一遍。

　　“呃——90年的，早上一年学，呃——像PS啊，AI啊，AE啊，反着这种设计——”

　　“啧——30了啊，”那男孩儿没等他说完，自顾自嘟囔一句，“学艺术的啊。”

　　梁续抬起头，不明所以。

　　

　　“那文化怎么样啊，会写东西么？就是，”他用手在桌上比划起来，“写点儿材料什么的？”

　　“哦，哦，”梁续跟着点头，“能写，嗯，格式啥的我可以学。”

　　

　　那张脸又一次从屏幕中划过，梁续不自觉瞪大了眼睛。

　　“代表们纷纷表示，此次阅兵活动大大增强了我们的民族自尊心与自信心，人民有信仰，国家有力量。”

　　“会议最后一项，各民族代表向国旗敬礼，共唱国歌，向祖国致以诚挚的敬意。会议结束后，各民族代表将称作专车返回其所在地——”

　　“住哪儿啊？”男孩儿向前探了探身子。

　　“呃——”梁续赶紧回过神，“嗯——立水桥那边。”

　　“唉呀，”男孩儿似抓住了机会，一撇嘴，“那可是够远的。”

　　梁续赶紧补充：“还行的，我看五号线转二号线，有一个小时肯定——”

　　

　　“啧——”男孩儿摇了摇头，“不好弄啊。”

　　

　　梁续尚在追忆地铁线路的思绪戛然而止，“呃？您——什么意思？”

　　男孩儿低头自顾自的看起手上的指甲，“不瞒你说啊，这个——每天像你这种的啊，我们见得多了。领导发了话，我们就得照办，但是你看哈，你说你之前又没干过，这里面的事儿你也不懂，能挺坚持多久啊？到时候你一走，我们又不好交差——何必呢，你说你也这个岁数了——”

　　

　　梁续看着他为难的表情，痴痴的愣着神，缓缓的，缓缓的，终于将脊背靠回到椅背之上。

　　他感觉到一丝奇怪的放松，突然径自笑了。

　　“没完了是吧？”

　　

　　“嗯？”换到男孩儿一愣，身子不由得紧了紧。

　　“我说，”梁续长叹了一口气，后背重新靠回椅子上，将早上媳妇给喷了定型的头发揉了个稀烂。

　　“你没完了是吧？”

　　男孩儿不自觉推着办公椅往后挪了半步，“你这是什么态度。”

　　“哼，”梁续晃了晃脑袋，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上。

　　“诶——我们这是办公场所，不让抽烟！”男孩儿提高了些分贝，却不敢近前，似乎在等待着“帮忙的”。

　　

　　梁续狠狠的嘬了一口，又摇了摇头，轻轻的，无可奈何的笑了一声：“呵呵。”

　　

　　他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人生啊，从来不是把头低下，便能万事大吉的。

　　

　　“叫保安，叫保安！”那个画着眼影的男孩儿抓狂了，站起来向四周挥着手。

　　而后一杯尚有余温的咖啡，浇在了他脸上。

　　梁续叼着烟，将那西装上衣甩到肩膀之上，扭头往外走。

　　

　　片刻之功他便又回来了，在那些穿帽衫的错愕目光中，将桌上那份简历拿在手里，连同那张愚蠢的证明撕了个粉碎。冲那个落汤鸡男孩儿点了点下巴，再次出了大门。

　　

　　他在楼梯上用力的将那条累赘的领带扯松开，总算长长的喘了一口气。

　　还是这样更舒服一些，他发现。

　　本来嘛，他就该是个混混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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