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黑与白的交换
教师公寓1栋6单元402号房间的客厅内，威廉独自倚在一张单人沙发上，翻阅着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精装书，那是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他还记得自己初来乍到之时，杜若颖给他看的第一本书，就是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
而此刻的杜若颖则在浴室里洗着澡。
沙发对面，纤薄的细框液晶电视屏里，正播放着一位年轻男明星因为深陷某种奇特瘾症而导致前途尽毁的晚间新闻。频道是杜若颖之前随便选的，他并不感兴趣，因此他的注意力始终都停留在书页里。
“到了生命的某一个时刻，在你认识的人之中，已去世的会比活着的多。”威廉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分贝缓缓读道，“这时，你的心开始拒绝接受更多的面孔和更多的表情。每一张新面孔都带上了旧容貌的印记，它们各自寻找着合适的面具。”［1］
不得不承认，有些句子，比起默默扫视而过，还是诵读出来更让他感到享受。唇齿间的每一句发音都像是在他内心深处温柔地按下了一次琴键，能够更加剧烈地激荡起某种让他无法言说出来的忧郁情绪。他想让自己暂时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作为一种缅怀。
虽然这样也会让口渴变得频繁不少。
正当威廉伸手去拿玻璃茶几上的红茶时，茶杯旁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他抬眼一看，是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白琦润】：凌晨两点见。三下短，三下长，不然不给开门哦。
不等他凑上去细看，杜若颖已经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她身穿宽松的天蓝色睡衣，湿润的长发用淡粉色毛巾高高盘起，让白皙的脖颈变得毫无遮挡。
威廉赶紧把视线挪回了书页上。
然而杜若颖还是有所察觉了。她快步上前拿起手机，发现是白琦润的消息，那一双小鹿般的眼睛顿时露出了警惕的目光：“你——没偷看我手机吧？”
“我像是这么无聊的人么？”他缓缓翻着书页，不紧不慢地反问道。
“哼，最好不是。”她不悦地白了他一眼，抬手将电视关掉，然后回了卧室，“我要睡了，晚安。”
“晚安。”威廉合上书，朝着她的背影露出了莫测的微笑。
「呵，凌晨两点，三下短，三下长……么？」
躺上床后，杜若颖严肃的眉头突然舒展了开来，她打开手机，愉快地回复白琦润道：“干得好，成功让他看见了。”
“哦，行吧。”白琦润说，“然后就等凌晨两点引他出洞了。”
“嗯。保险起见，我们最后再核一下计划里的时间节点吧。”杜若颖说，“我凌晨两点准时出门，中途甩掉他的跟踪。找不到我的话，他肯定会直接来你公寓，估计是十分钟左右到。我骑车比他先一步过来找你，然后一起离开，躲在附近。接着你卧室里开始自动播放我俩的谈话录音，让他误以为我们在屋内。录音播放位置记得放深一点，声音调小一点，而且大门不要上锁，好引诱他走进去。最后，只要他一走进去就会触发机关，让门窗全部锁死，并释放出催眠瓦斯——”
“早就记住了，唠叨这么多遍，你烦不烦？”白琦润无语道，“现在唯一的重点是——你可别给我睡过头了，你要是敢睡过头，明天早上就负责给我收尸吧。”
“……我看起来像是那种猪队友吗？你就放心吧，这么重要的夜晚，我压根就没打算睡。”说完，她拿起床边的平板，点开一部建筑软件教程网课看了起来。
窗外的满月渐渐西移，时间很快就到了凌晨两点。
伴随着一阵阵不易察觉的脚步声，威廉默然走进了她的卧室，为熟睡中的她盖上了一层薄毯。然后，他拿起她放在书桌上的太阳帽，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看来掺入沐浴露的安神药效果还不错。”他冷笑着走到穿衣镜前，抬手调了调帽檐位置，以确保从白琦润的监控视角看他的时候不会发生穿帮。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白琦润有些焦躁地用指尖敲起了桌子，他的目光时不时看向门口的监控画面，然而画面里始终空无一人。
当显示器右下角时间跳向2：07时，三下短三下长的敲门声终于响起来了。白琦润快步走到门口推开门，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双鲜红的瞳眸——
不等白琦润条件反射地把门关上，一段冒着电火花的橡胶电线断口就出现在了他的喉结前十公分处，让他不得不暂停一切动作。
来者竟然是莫里亚蒂！
在这样晴朗的夏夜里，这位陌生来访者的装束看起来简直太过于怪异。他头戴一顶米色太阳帽，全身上下都裹在一套漆黑长袍之中，黑袍的衣领高高竖起，将口鼻挡得严严实实，只剩眼睛是露出来的。
白琦润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电线，以及握着电线的包覆在黑色手套之下的那一只手：“原来是威廉·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深夜造访这里，不知有何贵干。”
竟敢直呼他的真名，看来眼前这个少年已经知道了一切。
“其实——”威廉的声音轻缓而从容，“我刚刚做了个噩梦，梦见你的房间里发生了电路故障，而你，不幸触电而亡。这不详的预感是如此强烈，实在是让我担心，所以我决定特地过来看看你是否安好。”
“那当然安好，”白琦润看起来出乎意料地冷静，“一旦我的心跳出现异常，比如说突然停止了之类的——就会触发自动报警装置，并向警方发送实时定位数据。虽然我没有邻居的事实看来已经被你察觉了，但是，别忘了，云端监控技术可不比‘邻居’这种古老的保护装置要弱。”
“哦？”即便不知道白琦润介绍的那些奇怪技术到底是什么，但通过观察他的瞳孔变化和呼吸节奏变化，威廉也能意识到对方所言非虚。
“哎，杜若颖这个榆木脑袋……我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白琦润低头轻叹了一口气，继而抬头对他露出了病态的笑容，“倒也无所谓，不如说，这样其实更好——因为我一直在等的人，本来就是你。”
打从杜若颖构思计划的最一开始，他就料到了这样的结局。他可还没天真到会相信她真能成功算计掉莫里亚蒂的地步，更何况，他和她真正约定的暗号可并不是三下短三下长。
所以这个开门，正是专为威廉而开的。
“你，在等我？”威廉不紧不慢地用电线断口在白琦润的喉结前凭空画了一个圈，“居然一点儿也不害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只要你对复活系统的谜团依旧抱有兴趣，自然就不会舍得杀我。这个系统到底是谁设计的，到底是怎么运行的，到底能不能成功复活你，为什么选择复活你，而不是选择别人……这些问题，你可别说你不好奇。”白琦润说，“而我，是唯一可以给你带来答案的人。”
“说实话，我对你如此自负的心态真是感到由衷钦佩，暂且不论我是否能找到另一个人代替你去破解这个系统，咱们就先来聊聊立场问题好了——你和小颖同学一起破解系统，难道不是为了陷我于不利吗？”
“想陷你于不利的，是杜若颖那个榆木脑袋，可不是我。”白琦润说，“这世上有趣的东西本来就不多，现在好不容易才发现这一件，我可不想这么快就把它清理掉。”他顿了顿，随即把声音拉得更高了些许，“喂，我问你，孤身一人独自游荡在21世纪的异邦，这种感觉——想必非常寂寞吧？然而，如果能解开复活系统的谜团，得知复活你的原理和方法，那么，复活其他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想想你的兄弟，还有朋友，你们将有机会在这个全新的时代重聚。难道你要放弃这个机会吗？”
兄弟……重聚？！
威廉心中掠过一丝惊异，让他不觉将手中的电线稍稍放低了些许，但是，他的面色依旧冷峻：“这种事情，真的做得到吗？”
“如果你杀了我的话，那自然就做不到了。”白琦润懒懒地回答道，“我知道你还不太信任我的技术，你觉得你可以找到替代的人选。为了向你证明这是一件多么不可能的事，我现在不妨给你透露一个数据——你们的任务四我已经看过了，是向全校师生扩散一种新型电脑病毒，但你们暂时都还无法知道任务四的奖励是什么，没错吧？”
“嗯，没错。”
“这一道奖励程序的外围编码，我已经解开了，”白琦润非常放松地掏了掏耳朵说道，“任务四的奖励是‘梦境入侵’，你可以用它窥视杜若颖的梦境——啊啊，真是个不错的奖励啊，那家伙的秘密向来藏得很深，也就只有在梦境里才有点儿希望能挖得到吧。这个信息我只告诉你，而没告诉杜若颖，因为要是让她知道了，她肯定会抗拒执行任务四。”
“所以说，你提前解开了任务四的奖励这个数据信息。”威廉忖思道，“这意味着什么？”
“哈？！”对于对方如此淡定的反应，白琦润显然有些无法接受，“……好吧好吧，我忘了你是来自19世纪的老古董了，那我再多解释几句——我在短短几分钟时间里就解开了复活系统的一道外围程序，而且所获得的这个信息也很容易被验证——你们只要把任务四做了，就可以知道我没有说谎。而且这个独家信息我只告诉了你。事实上，这个复活系统的程序比我以往见过的任何程序都要复杂难解，哪怕是区区一道外围程序，也设计得艰险异常。我敢和你打赌，你绝对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做到这件事，不信你就去试试，看看其他人能解到什么地步。”
“这么说来，在这个领域，你是顶尖级别的？”威廉彻底放下电线，对他露出了一抹欣赏的笑容，“而且还打算站在我这边，而不是小颖同学那边？”
“是啊，你就庆幸吧。”白琦润说，“不过，即便是顶尖如我，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彻底攻破整个系统。目前我想要做的，就是引导杜若颖这个榆木脑袋乖乖把任务继续进行下去，让程序跑起来，让更深层的黑箱逐步开启，这样我才有机会窥视到最核心的秘密。从‘继续任务’这个角度来看，咱俩倒是能建立起不错的合作关系。”
“合作关系……么？”威廉半眯起了双眼，开始重新端详眼前这个少年。
少年的眼神深邃如墨，隐约透着一股不正常的兴奋情绪，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指上长着长长的指甲，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修剪了，从指甲尖端上遍布的咬痕可以看出来，他有咬指甲的习惯。他的四肢腕骨极细，弱如脆枝，力气小得大约连半桶水也提不起。
这些外貌上的细节都与白天初见时的印象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在他身上，一定有某个地方，现在，和白天完全不一样——
白琦润歪头迎上了威廉打量的目光：“还有什么疑问么？”
“有，最后一个疑问。”威廉微笑道，“原本，你是被小颖同学找来帮她忙的人才对，现在你却说要和我合作——鉴于你那令人费解的立场转变，我忍不住想要知道，你和小颖同学，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次日清晨，明亮的天光让杜若颖从昏沉异常的瞌睡中猛然惊醒。她拿起手机一看，已经五点半了。一种巨大的不安瞬间涌上脑门，几乎要把她淹得喘不过气来。
“……白琦润……琦润！”她立刻冲出房门，跑到走廊对面的卧室门口，看见威廉还在睡觉。
但是，这种假象，她怎么可能轻易相信？
已经顾不得刷牙洗脸了，她赶紧跑下楼，骑上一辆共享单车，火速赶到了白琦润的公寓门口。
公寓走廊上一片静谧，远远就能看见他的房间大门虚掩着。虽然他平日里设计的那些防入侵的机关仍然让她有些发怵，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跑了进去。
“白琦润！在的话就回答我！琦润！白琦润！白……”
然而，眼前突然撞见的一幕，将她那焦急的呼喊声瞬间扼止——
在白琦润凌乱的卧室里，她看到他背对着房门口，埋头趴在一张布满鲜红的书桌上，一动也不动。桌面上那粘稠的红色液体还在缓缓扩散着，一直扩散到书桌的边缘，然后蓦然滴落，发出一声，又一声轻响。在这个静谧到如同让人失聪的清晨五点里，响到让杜若颖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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