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观音土
宴会的丝竹喧嚣声并不传于瀑布后,酒酣耳热的贵族们亦无人关注那些早已离席的寒门名士。
瀑布后,水花四散迸溅,密匝匝砸在青石之上,发出轰隆的响声。
即使是水花儿迸溅的寒气,在微凉的天气里也压不住大汉漫身火气。
“杨先生,我想,你应该给我们一个说法?”
“是呀,被人如此从宴会之处驱逐,着实是……”令人恼怒呢。
大汉心怀不忿,粗大的手掌攒成石头般大的拳头,哐当一声,狠狠砸向石桌。
“诸位先生稍安莫燥。”杨子谦清朗的声音带着平和的安抚,清润的眸子不着痕迹的飘向瀑布一隅,稍稍眯了眯,“我等且耐心等一个说法便是。”
“也是,总觉得林陌骞此人精明万分,行事绝非无的放矢。嗯,莫不是他也有生意与我们相谈?”
“田兄说笑。你我皆是贫门寒士,和商人能有什么可谈的?”大汉气的又往石桌上锤了锤,砰砰落出几片怪响,落在另外几人的心头里,脸庞上,阴阴沉沉。
显然,这些德高望重的先生心中确乎是有怒气的。
“哈哈,我说老兄,多日不见,怎的脾气仍如此火爆?”此时,柳如修携着洛清霁缓缓走来,他拖着懒懒的语调淡道,“秋天易火,不若多饮些败火的草药?”
“败火草药?害,如修贤弟,你是不知,这般晦气之事…”大汉浓黑的眉头向里一撇,粗声粗气道:“嗯?话说回来,贤弟,你怎的在此?”
柳如修把手一摊,无奈道:“如你所见。我也被林陌骞赶出来了。”
“为何?”
“无钱。”
“啧啧啧,果然。好好的一个风雅之筵,被那些个官商士族操办而来,都充斥着一股粪土的臭气。”大汉一手捏着鼻子,另一手在前挥了挥,一脸嫌弃。
“嗯?让我听听,是谁再背后数落我?”薄绿衣衫穿水而来,仿若是春天里的新绿倏地从蓬勃的春水之中吐绽而来。
可惜现在是最接近凛冬的寒秋,可惜,这个时代难容一点脆弱的薄绿。
杨子谦垂下纤长的眼睫,低叹一声。他虽常年居于山林之中,却也非自闭耳目之人,依他看来,这林陌骞…
“林陌骞!”大汉的怒吼打断了杨子谦纷繁的思绪,他抿了抿薄的毫无血色的唇,淡淡的观察着。
瀑布依旧哗啦啦的兀自作响,砸地的水声却变得缠绵如丝,搅得剑拔弩张的气氛竟都粘稠了不少。
“哎呀,我说郭兄,作甚这般大的火气,难道我这瀑布后的好酒好茶还不够郭兄尽情受用么?”他环顾四周,见青石桌上的茶点皆未动,咂了下唇,“嗯,这些可都是好东西呀。”
施施然走过去,细长的手指捻起一块翠绿色的茶点,放入口中,咬了一口。
“唔,真好吃。”轻轻眯着狭长的眼儿,细细享受了一番,又从一旁抄起白瓷杯儿,抿上一口,“诸位贤士有所不知,仅仅这块糕点,便耗费我林家数两黄金。”
“糕点名为金丝茶梅糕。其料乃是取自清明雨后空山之巅的一拢茶树,盛夏太液荷池上的一瓮朝露,江南梅雨季后的一瓯青梅,东篱菊花上最嫩的一丝花蕊,如此调和一番,方才能做成这一盘糕点呀。”林陌骞又万分享受的咬了一口,叹道,“这些风雅至极的糕点,难道配不得贤士们么?”
“还有这杯茶,看似微小,也有万端讲究。且说这水,是某几年前偶过隐龙山,突然路遇微雪,白雪纷扬洒落,点缀在开的正盛的梅花之上,于是啊,我驻马足足等了一晚,终于天光乍亮之时,从梅花上收下这些天水,埋在我家后院的海棠树根底下,今天方才启出,奉与诸位贤能。哎,我本以为,用这些来招待在场的山野诸君,不比皇宫里那些艳俗之物好上千万倍?”
诸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终于,最先发难的大汉先开了口,告了声罪,却也不解的询问道:“即然如此,又何必专门把我们从宴会之所驱逐出去?”
就算这糕点,这茶水颇为精贵,林陌骞不愿与那些俗人共享,那么便私下延请他们,未尝不可啊?
林陌骞看出了诸位山野贤士满腹的疑问,勾了勾唇角,却不释惑。他只拍了拍手,唤来侍女,吩咐道:“这些东西都入不得名士的眼,那么,就把我另外为大家精心准备的吃食拿来罢?”
侍女应诺退下,未几便捧来几方木盘,上面还覆着张碧色的巾子。
“到底捧的是什么,这般神神秘秘?”柳如修好奇的伸了伸脖子,带着笑腔问道,“竟也值得林兄,用清影纱来覆盖?”
林陌骞弯出一朵小酒窝,回道:“那不如由柳兄来揭开他?”
“却之不恭。”
柳如修手中的白玉扇儿一挑,那薄如蝉翼的清影纱便顺着扇骨儿一滑,木盘里盛放的东西便顺势露出了它的真容。
是或大或小的白色土状颗粒,大的有如拳头这般,小的细如微尘。这些白土全都密密匝匝的挤在雕花盘上,由侍女们素白的柔荑持着,倒显得格格不入。
可无论怎么看,这些东西都与吃食二字难以沾上边儿。
柳如修笑意一凛,手一挑,转向另外一方木盘。
随着碧青纱巾缓缓退让,原本属于大地的黑褐色的树根渐渐显露出真容。
这些,都是什么?
柳如修的白玉扇儿僵在半空之中,那颗小小的白色,倒影入杨子谦乌青色的眸中,竟像是先生往日里明亮如水的眸里,蓦地多出的一丝泪光。
他缓缓阖上双眸。
观音土,破树根。
他,果然还是选择走了这条路。
罢了,罢了。他蓦然不语,只稍稍往后退立少许。
“林兄,敢问这是什么?”开口的是脾气火爆的郭兄,他怕自己不识货,压了火气询问道:“恕我眼拙,竟不识得这等精贵之物,这…如何能做的吃食?”
“怎么,诸位贤士是山野之人,也不识的此二物?”林陌骞细眉挑了挑,提示道,“这些可是平日里诸位常见之物。”
“这是观音土。”一直隐在柳如修身后的洛清霁开了口,“恕奴才多嘴一二,这土奴才认得。”
“无妨。”大汉挥了挥手,让她继续说。
洛清霁上前几步,捏起陈列在木盘中的砂石,端详一番:“观音土,一般可用来烧制陶器。上到供花的名器,下到茶饭碗盏,皆是用它来烧制。”
“怪道林公子说我等认得,竟是日常用物品。可此等粗粝之物,又如何能作为吃食呢?”
“容奴才慢慢道来。”洛清霁将手心里的砂石一捻,粉末便随风而去。接着她鞠了一躬,并趁着弯腰的间隙,悄悄打量这些名士。
麻衣葛布,宽大的袍袖随着秋风猎猎作响。他们脊背挺得笔直,虽长相各异,有如大汉那般狂放不羁的,亦有如杨子谦那般朗月青松的模样。
哎,可惜。这些名士就算退避至阡陌田间,放歌于山水轻音里,却也难解民生疾苦。
她曾为女帝,于家国倾覆之际,投身于行伍之间,方才得知在饥荒之年,这观音土是老百姓的救命良方。
也是催命之符。
战乱,饥荒,处处皆是麻木与绝望。百姓们流离失所,背井离乡,仅仅为的是那一口吃食,可天大地大,哪里有穷苦百姓的容身之所呢?即便是饿殍偏地,民不聊生,穷苦人家也得不到一颗干瘪的粟米。
为了缓解搜肠刮肚的饥饿感,那些可怜的人们不得不去食用粗粝的泥土,干瘪的树皮。可观音土并非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音,泥土哪里是普通人能够入腹的东西?靠这些东西苟且偷生的人们,终究是落得个肚胀鼓鼓,活活憋死的下场。
随着洛清霁缓缓地讲述,贤士们脸渐渐升腾起一阵儿不正常的红晕,如同喝了几瓮黄酒般,通红异常。
“这么说来,林公子拿这些东西与我,是暗示我等只能食用乡野粗鄙之物?”郭大汉冷哼一声,粗大的指节往石桌上扣了扣,眼神却止不住的往金丝茶梅糕上瞟。
一面是净雅细致的糕点,靡费千金之食,另一面却是百姓赖以生存的毒药,食之丧命。
“非也。郭兄也是为了躲避浊世,躬耕田亩之人,怎会不知我的意思?”林陌骞取出褐色的树皮,掸在手心,又把那碧色的点心搁于其上,用力捻了捻,狭长的眼勾出道凌厉的锋光,“如此,诸公仍不解我意?”
四处鸦雀无声,唯有宫灯里蜡烛兀自燃烧,发出哔波哔波的乱声。
与起伏山峦一般的,狂乱的心跳。
是呀,谁又甘愿呢?
谁又甘愿见着国不成国,家不为家;又愿见着战乱流离,民不安生,竟至于易子而食;谁又愿见着华夏土地上,皆是皲裂与绝望呢?
庙堂之事,进则有杀身之祸,亦难消解百姓之苦,退则独善其身,唯可保自身清正干净。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迭,贤圣莫能度。(1)岁月焉乎而过,人生也不过短短短暂一瞬,所以他们这些儒生啊,不如归去,不若归去。
于是乎,纷纷避行于山间,躬耕于陇亩,清歌长啸,以解平生之夙愿。
有道是: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2)
这就是,他们一直以来的选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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