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同案无间
距离出发还有些时日,众人需在长安汇合,面见皇帝,誓师一番,再向西南进发。
墨水洇化在柔韧的宣纸上,楼洵低垂着头,一手执笔,偶尔写下三两字句,另一边则半拢在宽大袍袖中,指尖不时画着圈,缠绕着如海藻般倾泻而下的长发。
日头逐渐西斜,浅金色的阳光穿过窗棂,直直落在他的身上,本就白净,现在整个人更是近乎在发光似的。许是因为刺眼,那双总是蕴含笑意的眼睛也不由自主眯了起来,沉思时也是面无表情,身上散发出的清冷气息,令她不由想起冬日松针上的点点初雪。
却更加贴近真实的他了。
程宿秋再一次因对方的外貌晃了晃神,好在摇摇头回过神来,很快便调整好了状态,暗自想道,也许见的次数多了,便不会如此了吧?
只是楼洵的余光已经感知到她的动静,他便抬起脸看去,因疑惑而挑起眉梢,眼尾还泛着点昨晚熬夜后的红。
“咳,咳咳无事!”程宿秋下意识拿起茶杯啜饮一口缓解尴尬,谁料一不小心呛到,登时咳嗽起来,眼看他要起身,赶紧从喉头挤出二字,摆手示意不用。
“殿下,莫要动,我来就好。”然而楼洵完美地无视了她的动作,迅速起身到她身边,神情关切地揽住她的肩膀,同时轻拍着背部,松木的淡雅香气幽幽地钻入鼻腔,令人渐渐平静下来。
程宿秋只感觉到温热的触感透过肩胛骨和脊背两处薄薄的衣物,迅速传导至体内,常年习武,她的感官本就敏锐,平时也甚少与旁人肢体接触,顿时僵在原地。
好在他动作不快,程宿秋先一步尽力克制住本能的防御心理,不然此刻他估计可以直接享受到被摔在地上加扣住双手的双重待遇。
十几声后,咳嗽倒是好了,但二人都不曾开口,室内更加沉寂。
程宿秋垂下眼,在心底叹了口气,只觉得多年霉运可能都攒到这几天一并爆发了,刚才的事简直一下子毁了她开始时建立的印象,哪个主君没事喝水还呛着啊?然而此前和其他人相处也从未发生过类似的事,不知道现在该作何反应,史书中有记载过
“殿下好些了吗?”正胡思乱想,却听身侧的人轻声问道。
“好多了,”程宿秋斟酌着语句,“这回多谢卿了。”
言下之意是你快坐回去看地图吧,然而楼洵跟听不懂似的,站在原地没动,还露出能称得上是腼腆含蓄的笑容来,笑着说道,“殿下,我觉得这张桌子有些太大了,不便于交谈军事机密,万一被外人听去可怎么办,不若我挪过来些,这样也更安全?”
程宿秋沉默了,拒绝的话语哽在喉头,理由千千万,从”外面一圈都是重重侍卫把守,哪来的贼人没事擅闯王府”,到“这桌子哪里大了,不就是你坐对面被太阳晒得慌,想换到我这边吗”,乃至“整个府里最像外人最可疑的好像就是你吧”,一条条在脑海里刷过,然而,就在她要张嘴说出任意一条的那一刻——
却听那人低声笑了笑,弯下身来,一时之间二人距离极近。
楼洵直视着她的眼睛,仿佛像是要坠落进深蓝的湖里,明知危险而诱人前往一探究竟。他缓缓说道,“殿下,我是不是打扰到您了呀?”
尾音飘飘渺渺,像是穿过厚重水雾的鲛人歌声。
程宿秋闭了闭眼,试图把脑海里满满的蔚蓝色赶出去,随即发现失败了。
到底也是为了大业,破例一次也无妨吧
她在现实中真正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至少在此刻选择放弃挣扎,“罢了,那你坐过来吧。”
“好的,殿下。”生怕她反悔似的,楼洵立刻笑眯眯地去搬椅子,程宿秋斜倚在桌前,默默看他端着朗若清风的笑再次坐下,这下便仿佛被那木质香料气息包裹住了似的。
她移开目光,暗自下定决心,怎么着都一定要养成对这张脸的耐受力!
而身边人则思索着什么,目光灼灼。
——
楼洵发觉自己走入了误区,想要拉近关系,仅靠语言显然是苍白无力的,反而还会引来世子的反感,但加上适当的接触后,就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比如方才,他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自己如此熨帖,急主君所急,想主君所想,必然能够在殿下心里加分不少。
想到自己所读的那些君臣相得的典故,他更是下定决心,寻找合适时机挨个尝试一遍。
正当书房内陷入寂静,却听门外仆从通报,又有一人步履匆匆进入。
楼洵知晓自己投入世子麾下时日尚短,至少现下是必然比不得所谓的“旧臣”的。
虽然他对未来的设想从未有过不位居首位的可能性,但为了尽快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他还是谨慎地观察着。
只见来人生得一张娃娃脸,瞧着约莫是十四五岁,猫眼般圆润的眼睛一转,显然是活泼的性子,看到了他这个陌生人,未语先笑,只是语气轻佻,“哦,你就是殿下带回来的那个西域人吗?”
在他开口前,程宿秋捏了捏眉心,暗道她的耐心全是通过这小子锻炼出来的,“好了,莫要胡闹。”
孟霖是外祖家这一代的唯一所出,如今年十五,正是少年心性的时候。
前世他跟随燕王,常在军营,仅仅是偶尔来王府的时间,便喜欢捉弄她和程叶,恶作剧不断,不过都无伤大雅,经历几个回合后二人也逐渐寻得机会成功“报复”回去,算是泯了恩仇。孟霖还总是托府内的丫鬟,把外面的新奇玩意带给她们解闷,时间一久,几人也渐渐熟络起来,只是到底男女有别,再加上军务繁忙,终究不怎么见面。
程宿秋知晓,此人看似不着调,实则有小智,还颇为擅长算账数术,为世家公子,却哀民生之多艰,虽然不擅长把握大方向,但作为辅佐之人再合适不过。
听到世子出声打断,孟霖眼神古怪地悄悄看了他一眼,还是选择放下面子,正事要紧,继续凑过来问道,“是发生什么事了?”
这回程宿秋为了避免说得口干舌燥,喝水时再被呛到,扬了扬下颌,示意楼洵去简要介绍一番朝中和蜀地形势。
说来也奇妙,一个家道中落,未曾身居高位过的士人,居然拥有着敏锐到远超众人的观察天下形势的眼光,此行估计凶险,只是众多谋士都在云中郡各地或燕军内,一时半会也不能抽走或赶回来,带这两人,也算是互补了,指尖轻点桌面,程宿秋思索道。
等几人都知道了情况,又讨论一番,最后定下五日后出发,这段时间便用于突击学习巴蜀方言,至少能听懂几句,了解当今局势变化,灵活应对;还要准备再带哪些私从宾客,侍从僮仆,一应车马,也需齐全。
毕竟不比幽州军,这回可是进入完全陌生的行伍里当将吏,强龙尚且压不了地头蛇,若身边无得力之人,只怕必然被彻底架空。
二人都点头称是,随后便告退离去。
——
楼洵正要去找管家,身后却响起那少年的声音,“诶,这位君子——殿下可曾要你做何事?”
虽然对于他话语中的停顿感到莫名其妙,但看他一脸别扭,瞧着倒像是介意兄长身边多了其他人似的,楼洵想着,的确是少年心性,便只是笑了笑,“殿下所吩咐的事,恐怕事关机密,不若直接问殿下。”
孟霖脸色一变,期期艾艾半天,想说什么,又不敢明说,纠结地攥着袖子角,拧来拧去都快成咸菜干了,半天也只是干巴巴问了句,“那你当初是去殿下面前毛遂自荐的吗,随后就同意了?”
楼洵已经知道他的身份,和世子关系极近,此刻颇有耐心,脸上挂着温和至极的笑容,周全地回答道,“能得殿下看重,荣幸之至,况且殿下于我有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惟愿以此身报之。”
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对面这小公子的脸色更是僵硬,神情呆滞,指着他,竭力压低声音直呼,“你你你——你怎么就说出来了?!”
楼洵心道稀奇,表忠心的话怎么就不能当众说了,这不是维护君臣关系的有效手段之一吗?或者还是只因为他思路独特?
心思百转,可惜现在时间紧迫,无法深究,他只得拱手说着失礼了回见的套话,将疑问压在心底,便迅速离去。
剩孟霖一人伫立在寒风中,神情变幻莫测,“殿下,我真没想到你面上清冷,光风霁月,居然是这样的人,还以势压人,挟恩图报,而且对方似乎根本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再一想到五天后,他就要和这俩人一起上路,来回路途遥遥,没个半年根本回不了云中郡,更是悲从中来,“不行”
“谁在外面?”
程宿秋听到动静,刚走出门查看,就看到他留下一个落荒而逃的背影。
她摇摇头,一头雾水,“……这又是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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