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舟枕上(一)
谢婉近来有些失眠,时辰已经接近子时,她毫无困意。
大概是因为顾钧兵临城下的日子来得太快,她依稀记得前段日子的战报他还在沧州与宋懿善对战,这会儿就已经兵临城下,想来他这一路征程颇为顺遂。
身处深宫之中总还觉得,盛世太平如初,锦瑟年华微醺,殊不知缥缈间晓风掠走光阴,残月沉霜鬓里。
天下的战火似乎也传到宫内,平日里雕梁画栋的宫殿,如今却恍如残破的古城淹没在岁月长河,成为过往随风飘然尘世。
谢婉知道顾钧是如何的惊才绝艳,也深知他势必夺天下的决心,这是他埋藏筹谋许久的复仇大计,一路披荆斩棘行至今日。
听说在攻破京城之前,他曾言:凡主动投诚者,决计不伤害分毫;还勒令军中不许欺辱百姓,如有违者,以军法处置。
他似乎对所有人都很宽和,却对她万般残忍。
如今谢婉国破家亡,领兵出征的兄长和丈夫皆战死沙场,据传军情的人说,连尸身都没有找到,只怕是被敌军的马蹄践踏成泥,无迹可寻。谢婉的幼弟也被父皇为了保命,送到顾钧手底做质子,身陷囹圄。
谢婉的父皇,武成帝谢承。
谢婉很清楚,自己的父皇并不是一个好皇帝,等同昏君,武成帝的眼里每天陪着他的软玉温香饮酒作乐远远比百姓的生死安康来得更重要;在他的眼里大肆建筑行宫供他与妃嫔玩乐远比关心天灾人祸是更重要的事;在他的眼里这个位置和江山都是他取乐的工具……
这些,谢婉都知道。
谢婉曾经劝说过父皇,换来的是一顿凌厉的训斥和禁足,后来她就不劝了,平静地漠视着父皇的昏庸无道。
谢婉听见远处传来号角的呜咽声,应该是军队大举进城的号角——没有任何阻拦,他进攻京城的平静,极像谢婉从不阻止父皇昏庸无道的平静。
雨歇晚霞方明,风调夜景如清,将这片衰败的亡国渲染成一片茜红。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一名身上有伤的将军跪在乾清宫的月台上,眉目间刚硬如石,稍有竭力道:“公主,顾钧的大军已经攻入京城,臣奉宋将军之命带公主离宫!”
谢婉微微一笑,凤眸微吊,似有疑惑地问道:“懿善?”
“是。”
宋懿善是谢婉的丈夫,顾钧自通州起势,武成帝深感不安,为了安抚武将宋懿善让他好好带兵出征,下旨赐婚宋懿善和谢婉。
宋懿善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人,他奉旨与谢婉成婚,在新婚夜对谢婉说:“公主,臣知你心有所属,臣必不会趁人之危。”
成婚一载,他给足谢婉尊重,只在寝室铺席而眠,从未有过半分逾距。
听到将军提到他,谢婉眼皮经不住一跳,轻声问道:“他不是战死了吗?”
将军抱拳跪地,眼眶却忍不住泛红,哽咽道:“宋将军早在出征之前就告诉属下,若他不能……守住沧州,就让我带着公主离宫。”
宋懿善,似乎算到了自己的死亡,连在死之前都在为她考虑。
谢婉稍微凝噎,她将目光投向一旁开得正盛的紫鸳鸯,花颜绯红清香扑鼻欲醉人,眼眸微阖复又睁开,“我记得懿善为军中统领之时沈将军就一直跟在他左右,如今已有五年之久,与将军情谊甚笃。”
“……是,臣与宋将军情谊深厚。”
谢婉莞尔:“那就请沈将军带我去……云崖台吧。”
沈将军一怔,望着谢婉坚定的表情心中顿生不安感,“公主……将军让我带你离宫。”
谢婉身形微微一顿,转身到书案旁拿出玉玺,犀利如电的目光直视沈将军低垂的头颅,“我是父皇正宫嫡出公主,如今父皇不在,我可摄朝政掌管六宫,形同皇帝,这是当朝玉玺。沈风,我现在命令你带我去云崖台,你难道要抗旨吗?”
沈风高大的身躯猛然一怔,继而微微有些颤抖,开口,竟满是涕零哭咽之声:“公主,恕沈风不能从命……这是将军唯一要臣做的事,臣一定要做到。”
说完,昔日割肉拔箭都不曾喊痛的大汉,竟趴在地上如孩提般嚎啕大哭,“公主可知,将军生前最后的愿望,就是希望公主远离宫廷,此后逍遥度日。”
谢婉心中大恸,脚下麻软跌坐到了地上。
明明在出征前,宋懿善还立于她的身后,嘱咐她要顾好自己的身子,她还以清茶代酒,祝宋懿善凯旋。
明明他还告诉告诉她不要怕,他一定会打赢这场仗。此后山高水远,古木檀香,楼阁小筑,逍遥自在。
其实宋懿善可以远离这场纷争,可是他没有。
谢婉用尽全部力气起身,艰难地走到沈风面前,脸色苍白恍若冬雪,却又维持着一个公主该有的雍容与雅然,“沈风,你可俱死?”
沈风眼眶通红,却斩钉截铁地承诺道:“臣誓死护送公主出宫!”
谢婉木然从衣袖中拿出一支并不贵重的金步摇。
这是当年她入府过生辰的时候宋懿善送给她的首饰,一个沙场征战的将军,赧然又无措地将锦盒递到她的手里,然后匆匆离开。
可笑的是,那时她心中只有顾钧的身影,所以这支步摇被她束之高阁。
宋懿善的眉眼一幕幕浮现在谢婉的脑海中。
谢婉将步摇带于发髻之上,走到沈风面前,平静道:“沈风,带我去云崖台。”
“公主——”
他的话还没有说话就已经被谢婉打断,神色坚毅,沉声道:“沈风,你今日可以不带我前去,但我告诉你,即便你今日带我出了宫,他日我也会自绝,绝不苟活。”
沈风语凝,唯有妥协。
云崖台是父皇为了他近些年最宠爱的戚妃所建。
云崖台奢华无比,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勾心斗角。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1)。楼内珍宝数不胜数,椒泥涂壁嵌以宝石。
其奢华程度,让人无法移眼。
武成帝非常喜欢奢侈的生活,台阶必以汉白玉所建,袍服必以云锦所制,餐具必以金银所箸,书画必以名家所创。
武成帝非常喜欢饮酒作乐,常与宦官同乐,以至于荒废朝政。曾朝中内阁首辅久久未有人上任,言官进谏,一怒之下,武成帝竟封了一只狗为内阁首辅,享亲王待遇,所有人对着一只狗毕恭毕敬着实好笑。
熊熊大火燃烧及天际,在黑暗的夜空中如鬼魅般跳跃。
昔日辉煌奢华的云崖台燃烧在烈烈火中,众将士扬眉凝视,竟有些唏嘘轻叹。
沈风并剩下的几个生死兄弟迅速将谢婉带至云崖台月台之下,所有人围着谢婉将她包围在其中保护着,沈风则与其他人一直盯着周围虎视眈眈的将士,露出如熊如虎的凶恶姿态,竟在瞬间让人有点不敢上前。
谢婉一步一步走向焮天铄地的烈火中,步伐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双膝弯曲跪了下来,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慢了下来。
“列祖列宗在上,妾谢婉在此叩拜。”
不远处,顾钧骑马走在前面,眉目微凝,对着身边的叶沧海说道:“找到谢婉了吗?”
叶沧海回未曾,脸色却微微有些发沉。他想到昨夜军师同自己说的话,如果他先一步找到谢婉,格杀勿论,决不能让她见到君上。
云崖台的动静吸引住顾钧的目光,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不远处的纷乱,眼神深沉如两汪寒潭,鸦翅般的睫羽在脸上打出阴影,瞳仁漆黑而幽深。
倏忽。
顾钧隐约听见那女子的声音之后,他脸色遽然微变,扬起马鞭,骏马嘶鸣两声,飞速上前。
发如沉雾遮住容貌,雨如霜叶掸落过往,她清瘦如柳、跪地俯首的身影第一眼便映入他的眼帘。
他无意识地勒住马缰,停在原地只看着她慢慢抬起头来。
一滴泪,顺着她的脸庞缓缓落下。
她的脸对着地面,泪滑过脸颊停在那里,直到下一滴泪珠猛然落下——
那滴泪才落入土中。
狂风猎猎作响,吹得顾钧战甲浮动,氅袍飞舞。
他只觉得。
那滴泪,仿若透过云霞穿过岁月流过指尖,滴落在他的心上。
清凉而又滚烫。
他忽然想到……
谢婉以前,也是在他面前落过泪的。
谢婉站了起来,在熊熊烈火中燃烧的云崖台,眼里有着不顾一切的决然和绝望,一种无以言语的悲伤笼罩着她的周身,烈烈雄火仿佛燃烧在她的眼中,无一不是哀伤与痛苦。
她忽然抬起头看着阴郁不明的天空,几乎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眼中光芒亮极,继续道:“妾谢氏有幸得降皇家,一生衣食无忧,尽享荣华富贵,却不曾有功于社稷,亦无力与子民,舔居公主之位深感有愧!现国难当头,妾女流之辈无法以报国仇,只求同生共死,黄泉之下,还请列祖列宗恕妾之罪过。”
她说完一席话,缓缓站了起来,随后拔腿向燃烧中的云崖台跑去,用尽一生的力量赴死。
沈风在带谢婉来云崖台的时候,已经想到公主会以此等决绝的方式结束生命,他惊惶无措地跪在地上,再度泪洒,“沈风愧对将军……”
一道身影穿云破空而来。
那身影竟然没有丝毫的犹豫,冲进熊熊燃烧的烈火中,将谢婉从火中拉了出来。
所有人不禁抬目看去——
傲骨毅然,眉目如画,他一身战甲威武非凡,映衬着无穷天际仿若与天相嵌。
他紧紧揽着,仿佛揽尽天下锦绣江山格局。
而为的——
只是一个谢婉。
阴郁的天空映衬着他的容颜,修长的剑眉下一双星目,当他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如墨泼漆黑般的睫羽放佛正在浓秋中飞舞的枯叶,优雅而舒张的在空中翻飞,沉醉而迷茫,漆黑如墨的眼瞳悄然无息,仿佛两汪寒潭,清冷,淡漠,古井无波,深不见底不知其所思。
他微凝墨瞳,眨眼间风华溢出如粼光般动人。
这刹那间的美丽不知有多少人愿意为其付出所有倾尽所有。
譬如曾经的谢婉。
她有些怔怔地看着他,瞬时反应过来,向后退了一大步,仇恨地看着站在她面前的顾钧。
“谢婉。”
谢婉不发一词,整个人如石刻般僵硬。
“说话。”
他的声音清冷如雪,朦胧沉雾中,他抬起手伸在她的面前——
宽厚的手掌。
修长的手指微微弯曲,几不可见。
这双手的手指细长,棱角分明,指腹如半月牙般饱满。指甲虽然剪短,但圆润而干净,彰显主人尊贵的位置。
这样的手伸在你的面前,竟然有一种惟命是从、不敢反对的意味。
单单一只手却让人有触目惊心的惧怕。
烈火中的云崖台在暗沉沉的天幕中倾倒,熊火将天空照得鲜红,地面上鬼魅火影随风摇曳,点点细碎中透着国破的哀伤。
如果不是顾钧,谢婉会随着云崖台一同陨落。
沉雾火势弥漫,顾钧的目光透过雾霭锁定住她充满仇恨的目光,清凉寂寥的眼神不带一丝温度,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谢婉,没朕的允许,你不许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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