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佳节又重阳（11）

　　桂桂对于金银和家业什么的毫无概念，一般先顺着娘亲数落阿爹几句，然后再反过来唾沫横飞帮着阿爹怼几句娘亲，手里也不闲着，麻溜地摁死从香草里冒出来的香虫。那米粒大小的硬壳小虫，被桂桂粗短的大拇指轻轻一按，轻脆一响，便成了一坨带着些微香气的肉泥，这是她从小到大最喜欢的游戏，是她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她最中意那个来自江南的小学徒米英，眉目清秀，脾性沉静，平素虽寡言少语，山歌却最是温情甜美。她总是称给三个伙计兼学徒送饭的机会，和米英一起坐在屋顶上哏着饭团，跟他学唱那些动听的家乡小调。

　　叶氏和花旺财似乎也挺中意米英手脚勤快，敦厚宽容，平素言语中也露出招赘之意，以后可接手香铺和照顾桂桂。

　　桂桂尚在懵懂年纪，米音依旧寡言少语，对于二老的试探，二人羞得答不上话来，唯偶遇的目光渐有炽热之意，眉梢似也爬上了羞怯，阿爹渐让米音学着主事。如果不是去年正月十五那场变故，这时候的桂桂已经跟米音拜了堂，和村里女孩子一样，第二年便背着个小娃子，身后跟着摇着尾巴的大福，到处窜门。

　　那日里，哺时刚过，花旺财正在院子里吆喝着三个学徒兼伙计套车，准备一家子到镇上看灯，这是香农叶家一年最重要的娱乐活动。屋里头，叶氏将杨木半弯梳沾着泡了木槿枝的热水，仔细地替桂桂笼着一个新发式，桂桂的小嘴一边抿着红胭脂，一边不忘抱怨叶氏梳的发髻太低了，叶氏手忙脚乱，还要应付女儿的无理取恼，大为光火：“学粉头梳这么高的发髻作什么？也不怕被人笑话。”

　　“才不是呢，”桂桂嘟囔着：“宏生随里正伯伯从长安探亲回来，逢人就说，长安女子都流行梳各样的坠云髻呢，越高越好，髻子上面可不簪花，就单插一枝大簪子，可好看呢！还有她们的衣衫都特别艳，襦衣都露着好大一段……脖子呢。”

　　“宏生不是个学好的，成天在未出阁的女娃子面前说这些，你如今也大了，别跟他玩儿了。”

　　“我才不跟这坏小子玩儿呢，成天腆着脸说要我给他做通房丫头，下回再敢胡说，我让米音哥揍他呢……。”

　　正巧米音进来，清了清嗓子，板着俊脸一本正经地替花旺财传话：“主家让我问主母和大小姐，这头梳了一个时辰了，有完没完？”

　　桂桂从铜镜里对米音板着脸嗔道：“还没完哪，催什么呀。”

　　可棉袖子里却快速露出个纸团，偷偷弹给米音。叶氏哪里查觉，等米音出去了，便用手指点着桂桂脑袋，喝斥着女孩子家家不能这样粗鲁，男人可不喜欢，却不知二人早早作了打算，只待到了集市就想法子甩开爹娘，好同去看皮影戏。

　　忽然前院传来大福子激烈的狗叫声，院子里忽然闯入几个鲜衣怒马的年青差官，个个臂戴红梅袖标，满身煞气，冷若严霜，领头的是个脸色发紫的官爷，正押着吓得快尿裤子的里正前来指认贵贵一家。

　　那伙差官将他们一家三口连同三个伙计囚在屋中，单独隔离开来，反复同诸人确认身世。

　　面对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差逼喝，桂桂吓得语无伦次，满面涕泪，为首那个脸膛发紫的官差冷冷地说一声上刑，正当桂桂魂飞魄散之时，忽见有个高大人影挡在她面前，喝止了上前的官差。

　　那人影上前对紫脸膛的差官躬了一躬，淡淡道：“堂座大人，卑职已着人找到另一个花家村幸存者，业已证明花旺财本是邻村花家村秀才花斌之子，他刚出生不久，确有两个姐姐被人牙子卖至长安，三年之后，整个花家村遭遇百年洪灾，唯余几人幸存而已。”

　　那人影边说边对着桂桂慢慢转过身来。

　　隔着朦胧泪眼，桂桂但见一个眉目如画的年青后生，身穿玄色绫锦官服，下摆上的火麒麟张牙舞爪，迎光欲动，更称得那人丰神如玉，鹤立鸡群。

　　桂桂以前一直以为米音是这世上最帅的男孩子，连隔壁乡邻也有少女芳心暗许，不想今日见了青年，脑海中的米音竟霎时黯然失色。

　　桂桂渐感头晕，眼看就要重重跌倒在地，好在那俊美青年如风而至，稳稳接住桂桂。

　　桂桂迷迷糊糊中感到那青年虽双手强劲有力，却将她轻柔地放到塌上。昏暗的烛光下，桂桂努力抬眼，望进一双如黑宝石般熠熠生辉的墨瞳，如坠深海。

　　那青年的话语断断续续传来:“卑职已着人向京中报信，大人放心，卑职在奏报上写明了，乃堂座首功，如今时局变幻，多事之秋，若是太后首肯，便可助我东营力压西营一头，保我东营平安，想来银王也是作如是想。“

　　桂桂沉沉睡去。

　　经过鬼门关似的三日夜，桂桂总算回到了家，见到同样惊魂未定的爹娘，并那几个伙计，一家人犹自抱头痛哭时，里正气喘吁吁地叩开他家的破门，那个平素趾高气昂的里正，还有那个总是嘲笑阿爹是个吃软饭的里正婆娘，夫妇俩竟然直挺挺地跪在阿爹面前，颤声唤了句“国舅爷”。

　　原来这一切的起因，竟是她的阿爹，花旺财原是当今太后流落在外的胞弟。

　　每年逛庙会戏里演的开国英烈小五义恩仇录，总是以一对姐妹花被不义的后母贩卖开篇，她们在人贩子的牛车里结识了另三个同样身世凄惨却胸怀大志的孩童，五人义结金兰，后来在大塬皇朝铲除奸佞，开国承家的忠烈小五义，他们波澜壮阔的一生不知感染了多少草根百姓。

　　每每村里有喜事，最有学问的张夫子总是含泪捧着本花西诗集讲述着花西夫人和踏雪公子的忠贞情事，也就是后来的元德皇帝和贞静皇后的故事。

　　无论是小五义演义还是乱世情挑，这里面都有一对姐妹花作为主人公，那对姐妹花不是别人，正是桂桂的两个姑姑，她爹花旺财同父异母的两个姐姐。

　　现实比故事更精彩加唏嘘，桂桂的大姑花木槿成为名动天下的花西夫人；二姑花锦绣则贵为先太祖爷最宠爱的皇贵妃，也就是说二姑成了大姑的继婆婆。后来，二位姑姑各自拥立心中的皇储，大姑站在自己的夫君晋王，太祖爷三子的身边，二姑则拥立亲子汉中王，太祖爷的小儿子为太子，亲姐妹最后成了彻底的死对头。

　　太祖爷薨，晋王胜出，成为元德皇帝，大姑成了他赫赫有名的贞静皇后，一时风头无量，汉中王被迫前往为太祖爷守陵，二姑则到法门寺修行。所谓风水轮流转，大姑福薄，不久竟难产而逝，几年后，元德皇帝也跟着离世，流落在外的摄政王便迎回二姑，拥立汉中王回銮称帝。转眼，二姑代替大姑成了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当朝太后。

　　新上任的建州太守为了哄太后欢心，一拍脑门便擅自作主在太后出生地寻其失散的亲人，重赏之下，果有勇夫，当年的小萝卜头花旺财被挖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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