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娄城往事

银萝炭在炉中静静燃烧，忽而一声“噼啪”作响，一颗火星子飞溅了出来，滴落在了地面上，转瞬间便熄灭了。

        花厅之中寂静无声，只有纪元辅一人出言。辛宛棠的故事不过才说到中段，纪元衡已将面庞转向了爱妻，不敢再去看二弟的脸色。

        “她于娄城大雪之日，在那宅子里产下了一个男婴。”纪元辅回想起那颗血泪之中所见之景，心中剧痛，仿佛有一把钝刀，正来来回回割开他的胸膛，要让他一同尝一尝，母亲当日所受之苦。

        “她精疲力尽，气息微弱，也要用双手捧起怀中这个婴孩，要给自己心爱的郎君看一看。她心中凄苦，终于明白在这娄城之中无魔气可供修习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自己命不久矣。只怕纪朗要孤苦一生，还好今后还有孩儿相伴在他身侧。”

        “她满心满眼都为纪朗打算。”纪元辅一声嗤笑，抬起双眸逼视纪元衡，也不管这大哥根本不曾与他相对，仍是接着说道：“却不知纪朗不过是衣冠禽兽，道貌岸然，只是将她视作传承修士躯体的工具罢了。”

        “他刚一接过孩子，就看见额上那鲜红怪异的魔纹，当即吓的一松手，让这孩子摔回到了床面。”纪元辅笑声渐明，厅中诸人心中多少也已经猜到了个大概。

        秦亦心中长叹一口气，纪朗想要一个能够踏上修仙路途的子嗣，却偏偏生了个魔道的孩子。但这又是辛宛棠的错么，智者不入爱河，古人诚不欺我。

        “纪朗万万没想到，辛宛棠竟然是个魔修。他痛骂她，终于在这一个晚上撕破了伪装的面皮。”

        “辛宛棠震惊错愕，她怀抱爱子，眼见郎君变成了这个样子。纪朗气急败坏，不顾她刚生产的身子，拖着她从暗门往下，将她和孩子扔在了暗道中的石室里。”

        “不。”纪元辅轻轻摇头矫正自己的说法：“是囚在了石室里。”

        话说到此处，纪元音还有什么不明白，她泪眼盈盈，却已经不敢再出言阻止。

        “幸运的是，辛宛棠本已油尽灯枯，不过被他囚了两日，便神魂涣散，撒手而去。纪朗到底还没有凶狠到让自己亲生儿子饿死的程度，他拎了这个孩子回纪府，交给正妻虞氏，从此不闻不问，就当没有这个孩子。”

        “虞氏对他既嫌恶又害怕，不过随手指派一个奶娘，见他过了三岁之后面上魔纹消退，便动辄打骂，不给吃穿，极尽苛待。”他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反而语气平淡，面色平静。

        “原先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母亲如此厚此薄彼。我过的连大哥的小厮都不如，不，连小厮们都是我的少爷。”年少之时，连叫纪元衡一声大哥都要受虞氏掌掴，说他不知礼数，天生的贱人胚子。

        而纪元衡么，也有样学样，骂他是魔修生的杂种、妖孽，生来就是要给自己当牛做马的。少年不置一词，逆来顺受了几旬，直至纪元衡偷听了纪朗和虞氏的谈话，跑来辱骂他住在亲娘的尸骨上，十足的不孝之子。

        纪元辅才发现，他床铺下的暗道，石室中的遗骸，那颗垂落在地的血泪魔珠。

        辛宛棠临死之前的不甘、悔恨，对纪元辅的疼爱、依恋，和歉意、无助等等情绪糅杂在一起，凝结成的那颗魔珠，被他轻轻捏破，前尘往事就这样展现在他面前。

        一切的一切都豁然开朗，他终于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替娘亲报仇，成了他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事情。

        “大哥长大了，开蒙了，觉得为人兄长，幼年所做之事实在不妥，元辅不过年纪尚小，总会忘记。”他言笑晏晏，如一柄利剑，戳破了纪元衡一直以来心中所想。

        “那几年来的所有事情，大哥都想要将它抹去，全然当做不曾发生过。你忘了，也期盼着我也忘了。而偏偏我的心中，却从未忘怀。兄友弟恭的好戏，今日终于到此为止。”

        纪元辅面目凛然，额上魔纹愈加鲜亮。他拾起木椅上滑落的佩刀，轻轻脱开刀鞘，雪白刀刃上映衬出他的眉眼。只可惜，他到底还是长得像纪朗多些。

        纪元衡终于站起身来，从案几后头走出，站在弟弟的刀锋面前。他双唇颤抖，讨饶之语还不曾说出，纪元辅已经嘴角勾起，面上嘲讽之色渐浓。

        “大哥放心，纪家我只杀三人。而你，是最后一个了。”

        此言一出，纪元衡面色哗变，他心中巨颤，想不到二弟竟然能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但设身处地一想，此事倒也不够匪夷所思，若是他

        若是他自己，只怕也做得出。

        “杀你之后，我绝不久留，当即回无垠城去，替我娘亲尽孝道，侍奉我外公颐养天年。”

        纪元辅回转手腕，挥刀破空，轻轻架在纪元衡的脖颈上，惹得赵元娘一声惊呼，她匆忙从上头跑下来，试图阻止他，却被纪元衡一扯，将她挡在了自己身后。

        这下动作颇大，刀锋已经在他细腻的皮肤上划出了一道红痕，丝丝血液顺着刀刃流了下来。

        “二哥！”

        纪元音踉跄而来，扑倒在纪元辅脚下，抱住了他的小腿。少女双肩颤抖，满脸泪水，仰头看向兄长。明明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怎么今天晚上突然出现的一场捉妖误会，就要刀剑相向了？

        但她心知，二哥方才所讲的故事绝不有假。幼年之事，纪元辅虽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而过，但她细细想来，又如何能够不痛心？

        大哥固然错了，却仍是大哥，罪不至死吧？

        但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劝阻之言，她如何说的出口。纪元音只能紧紧抱着他的小腿，口中翻来覆去，仍是那一句二哥。

        眼见纪元衡就要血溅当场，沈宁和方知浔却仍未出现，秦亦心中不免焦急起来。此时魔药作用愈加起效，他们三人不但内府灵气中空，更有些筋骨酥软，无力起身。

        他勉力将身坐直，倚靠在座椅上，出言道：“此番听来，应是你纪家的家事，那你又为何掳那些少女，是否用来炼做了魔功？”

        纪元辅薄唇紧抿，为母报仇，本是极天经地义的事情。但劫掠少女之事，虽然不是他所为，但也牵涉其中，实在是不太光彩。

        这五个修士之中，最强的莫过于秦亦谢泽，现下也已被制住，构不成什么威胁。沈宁方知浔虽不知去了何处，但料想也不是他的敌手，更遑论仍有庞姬身在暗处为他助拳。

        “那些少女都还活着，等我杀了纪元衡，自然会放她们归家。至于魔功一事”纪元辅还在犹豫是否解释，就见厅外直直冲进来一团黑雾，撞在他的怀中。迫使他丢弃了手中佩刀，甩脱开纪元音的怀抱，踉跄了几步才将将站稳。

        众人大吃一惊，只见几息之间黑雾渐渐散去，露出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正环着纪元辅的脖子，靠在他怀中不住喘息。

        美人端的是娇艳惑人，却面色发青，嘴角血渍残留，显然是受了重伤。

        庞姬对沈宁出了那全力一掌，却轻飘飘的打在了她的护身屏障上，自己反而受了重伤。她心知那屏障定然是尊主在沈宁身上所设，庞大魔气罡风压迫而来，比当年她匍匐在地上时的威势犹有甚之。

        还好天不亡她，夜半时分突然这一响烟花，吸引了尊主的注意力，她这才有机会化作黑烟脱身。他们二人从暗道追逐而来，肯定会被石室中的少女吸引，脱住脚步，这才让她顺利到了纪元辅这。

        若是没有那些女孩子，只怕她只跑到一半，便被追上了。

        不待纪元辅开口，她已经急急说道：“元辅！快走！”

        受了方知浔的罡风压迫，又奔逃了许久，五脏六腑都剧痛难挡。言语之间，庞姬血液又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的象牙般的颈部。

        纪元辅连忙伸手替她捂住，见她惯常穿的这袭红裳之上点点血迹干涸，柔软绸缎都被浸的透了。他大惊失色，连忙追问：“你怎么了，谁伤的你？”

        庞姬摇头不愿再谈，她只紧了紧环着纪元辅的手臂，低声催促：“别说了，我们不是他的敌手，走啊！”

        纪元辅调整姿势，将庞姬身子重量压覆在右手之上，左手已经提起方才丢弃的佩刀。看来这娄城之中，竟然还藏着意想不到的高手，但既然不能正面抗衡，顺利脱身总是不成问题吧？

        他将刀锋重新对准纪元衡，嘴角微勾：“莫急，杀了他之后，立刻就走。”

        不好！她先前出言不逊，已经是大大得罪了尊主。尊主既然已经从献明山脱身，只怕屠烬也是死路一条，她还能回去做什么夫人，还是保住性命要紧。此刻若再不走，只怕

        元辅不知尊主的厉害，但若不倚靠纪元辅，自己现在这番状态又如何走的了！

        庞姬正要出言，就听得厅外传来沙沙的踏雪声。

        “你要走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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