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春秋江湖梦
李长箐问出这句话后，便倒地不起，跟随而来的卢府下人见情况不妙，连忙上前扶起少女，在另一旁的蔡家众人也围了上来，蔡轩逸挡住起哄的众人，蔡书文则示意将其带到后院。
蔡靖则独自半跪在地上，怔怔的望着留下数道红痕的双手以及似有似无的温度。开口即表明来意，少年并没有多纠结，毕竟错不在二人。
只是平日里活泼灵动的少女此时歇斯底里的嘶喊，显得如此苍白。
收拾好心情，蔡靖双手撑着膝盖站起身来，无视身前围观的吵闹，向父亲点头示意，便独自一人走向后院。
兜兜转转，又回到那晚李禄仁入住的那间客房。
房门微掩，透过门缝依稀可以看到躺在床上的少女以及身旁忙碌的众人。
小时候自己大大咧咧的，与年纪相仿的孩子大多合得来，又是家中开客栈的，听得多往来故事，于是一众孩子们都喜欢聚在一起，听蔡靖讲江湖，侠客，妖魔等等等等。
李禄仁则例外，岁数与这帮孩子相比大了两岁，自然也高出一个头。家父又是御用画师，自然见过许多世面，便没有整日厮混在一起。但依旧名声在外，这帮小屁孩都认识这位东街李府少爷。
毕竟年纪轻轻，每次出城都是骑着自己的小马驹，腰间还别着一把短剑。
在这帮人眼中，李禄仁和蔡靖口中江湖游侠没啥区别，性情温顺的灰色小马就和沙场上魁梧高大的骏马一般，而腰间的那把短剑，指不定是什么久不出世的上等仙剑。
家中还有一位妹妹，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每次出行都会被夫人抱在怀中，看似骄横，其实不然。
单纯的怕生罢了。
蔡靖对此当然很在意，但并不是觉得风头被抢走，而是很想骑一次那匹灰色小马，以及想听听城外风光到底哪般光景。
二人真正坐下来成为交心的朋友，则是因为一次意外。
蔡书文与林雨真二人来到武阳城之前，自然也是有人干着客栈的这类营生，如今外洲人进城便横插一脚，要来分一口饭吃，本地人自然是有着些许不满。
客栈刚开业便遇到同行阻挠，抹黑也好，抢客也罢，一时间搞得鸡犬不宁。尤其是斜对门的月华楼，时常给自己下拌脚。两家人针锋相对，你有酒糟鹅掌，我便有甜酒凤爪，你有火腿炖肘子，我便有红烧猪蹄。
两家人针锋相对，但蔡书文毫无办法。
毕竟这京城太守是月华楼楼主的舅舅。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蔡书文也只得遵循规矩，每月上缴一笔不菲的费用给当地商会，官商勾结，一但有着其他想法，便会遭受巡逻士卒的打压。
一人一狗就在门前坐着，你怎能做生意？
骨头硬，就三人轮班制，开门营业便派人前来，其余二人趁机歇息，你又拿他没办法。
一开始蔡书文也动了退出的念头，举家搬迁至另一城池在做打算，不过想了想，也咽不下这口气。
在林雨真出手震慑之后，情况有所好转。
每天早上林雨真都会在门口坐着，见面就是一句“狗官好”，巡逻士卒也不知道哪里不对，觉得浑身不舒服，只得点头回应。
林雨真递上热茶后便大眼瞪小眼，死死盯着巡逻士卒牵着的大狼狗。
一开始狼狗还敢对着林雨真龇牙咧嘴的大声吼叫，但当官兵被请去大堂内吃早点时，门外的一人一狗，便安静了许多。
只见林雨真拱起鼻子，双脚分开，大大咧咧的坐着，嘴角抽动，右手不停的转动着发梢，慈眉善目的看着眼前的畜生。
随后暗自催动灵力，瞪了狗子一眼。
宛如妖魔鬼怪。
吓得狼狗浑身直打哆嗦，双耳贴着狗头乖乖垂下，就连眼神也不再浑浊，此时显得清澈了起来。
随后伸出左手拍了拍狗头，拍一下低一些，拍一下再低一些，最后狗头紧紧的贴住石板路，满脸恐惧，尿了一地，只得低声呜咽。
林雨真轻蔑的笑了一声，说道：“没劲。”
于是在一旁的商户口中，林雨真便得了个“狗中霸王”的名号。从此往后，看门狗就真的变成了看门狗，一到客栈门前就温顺得宛如一只粘的腻人的狐狸，走到林雨真脚边左蹭蹭右蹭蹭。
就这样客栈不温不火的开了三十年。
直到新帝登基，迁都永安，半数臣子北上，与当今天子分道扬镳，其中便有武阳城太守。
月华楼不愿放下偌大家产以及被赋予有着更深含义的情报工作，于是便留存下来。
但武阳王的家产又如何在荆江以南留的下来？
于是旧日里干得那些勾当，在随后几年时间里也被新上任的姜城主一件一件的翻了出来。像历年征税一样，钝刀割肉，文火煎心。
一起一落，月华楼失势在所难免。
月华楼也逐渐支持不住，而在决定回撤的前一天，两座客栈的少年郎便在巷头大打出手。
而月华楼仗着即将回城，也不打算留着没用的情面，于是田姓少年叫上几位同伴，看准常日里蔡靖一人回家途中，将其套进麻袋拉到河边大打出手。
可怜蔡靖一开始还能扯开嗓子求救，单后来在如雨点般的拳脚之下，渐渐没了声音。
田姓少年见状也怕收不住手，连忙开打麻袋，看到蔡靖生死不明，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再度封上袋口，便要直接丢向河流下流湍急处。
随后的故事便是李禄仁独自一人在傍晚将蔡靖带回客栈，客栈里也乱成一锅粥，刚想出门寻找，便看到了满身血污的蔡靖。而李禄仁即便挂了彩，也不放在心上。
在此之后，蔡靖便认准了李禄仁这个大哥。同样的也认识了李长箐。
站在门外的蔡靖明白，一觉醒来之后，李长箐的性格便不会再记恨自己。
蔡靖推门而入，对屋内的下人说，“让我来吧，你们先出去。”
从卢府一路跟随而来的下人刚想开口，看见少年脸色，也只能点头作罢。说道：“那我先去外头等候，有什么问题再叫我进来。”
说罢便走出房间，捎上房门，与在这打扫卫生的几位伙计一同出去。
蔡靖缓缓走向床边，仅仅二十日未见，原先清新可人的李长箐眉头紧锁，就连眉间也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往日里不曾看见的眼袋此时却显露出来，原先腕上一只白玉镯更衬得肌肤胜雪，如今肤色也显得黯淡无光。
头发散落在一旁，无暇打理。
蔡靖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少女左手，更不能心安，低下头，额头轻轻靠在李长箐手上。
罪恶感笼罩在心头，压的蔡靖喘不过气来。
要是早一天告知城主，是不是可以免受灭顶之灾？
要是早一天出剑，是不是就可以救回李家一家数十口？
蔡靖不敢想，越想越怕，他本以为在这一剑后，当自己走出客栈便会成为护城英雄，受万人追捧，自己的名声也会响彻全国。
可当虚荣掩盖过真相，那天从房间回到客栈后的蔡靖狠狠地被眼前景象打了一巴掌，纠结中偷溜出门外，来到李府，眼前景象犹如人间炼狱。
只有那从外地而来的好事者或是幸免于难的人会向他提起那一剑时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而邻里街坊更多选择闭口不言，即便是相见也总是低头不语。
那一天少年忙碌到深夜，连晚饭也没吃就回到自己房间。
再次拔出碧荷，却没看见该有的光泽以及心神合一的那种透彻。
蔡靖呆坐在床上，无力感涌上心头。
世人恨我，恼我，厌我之事，我不为所意。未曾想过，一剑而去，却荡起心中不平事。
那一晚，少年彻夜难眠。
而如今，与自己相伴成长，有着救命之恩的李府支离破碎，是否由自己一手造成。
若是李长箐醒来后要自己偿命，又如何？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的放在蔡靖头上，按揉着一头黑发。
蔡靖抬起头，与少女四目相对。
此时的李长箐褪去了先前的歇斯底里，恢复了以往的温柔，虽然消瘦了不少，但冷静下来的少女依旧姿色出众。
蔡靖扶着李长箐起来，坐在床上，便回头倒了杯水给她。
喝完水后，少女开口说道。
“对不起了，刚刚在客栈里对你说这些话。”
蔡靖摇头说道：“错不在你。”
蔡靖也让伙计拿了些吃的过来，歇息了一个时辰后，李长箐多少也有了走路的力气。
原本想让李长箐在客栈留宿一日，可少女以母亲昏迷未醒为由婉拒了蔡靖。回卢府路上，二人并没有从大门出去，而是从后院绕到巷尾，避开人群，以免徒增事端。
蔡靖换上了一身黑衣，戴上兜帽。
一路上二人牵着手，李长箐心情好了许多，毕竟是从小玩到大的玩伴，也是救武阳城于水火之中的少年剑仙。
少女还开玩笑，再过段时间，说不定要约少年出来，都要在客栈门口排上一整天的队了。
“不会的。”
少年站定，坚定的回复，就连握住李长箐的右手也悄悄用力了。“不会这样的。”
李长箐吓了一跳，没想到蔡靖反应会那么大，点头笑道：“好好好，不会的，不会的。”
再走过几个巷口，便回到了卢府。
少女挥手告别。
少年就这样站在门口，看着卢府的丫鬟搀扶着李长箐，缓缓走进门内，随后大门缓缓关闭，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李府与卢府是世交，母女二人暂住卢府再合适不过。
李长箐一路上说卢府不大，倒是清净。借住的院子里竹林蔽日，风吹叶响，即便是晌午也带着些许凉意。鱼鳞瓦密不透风，山墙上刻画的图案看得出来已有些年间，但柱子上的红漆依旧明艳，大概是院主人悉心保养的缘故。
可李府呢，早已化为灰烬。
视为兄长的李禄仁，口碑甚好的李宁淳，小时候每次串门都会塞给自己糖吃的王老管家，以及时常开着自己和李长箐玩笑的赵婆婆。
因为少年的懦弱，都走了。
自己怎么还敢做着可笑的春秋江湖梦？
回客栈路上，蔡靖再压低了帽檐。
越走越快，越走越快，闪进一条小巷，最后猫着腰一跃，便落在了屋檐上。
如一头灵巧的野兽，在山林中闪转腾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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